苦槠豆腐里的 美好时光

黄三怀

<p class="ql-block">(故乡临江系列之第104篇) </p><p class="ql-block"> 在我们江西樟树市,苦槠树到处可见,少了它们,这片土地便失了几分灵动。要说临江镇老苦槠树最多的地方,当属枫林观前溪村——村后那片苦槠林,棵棵都有好几百岁,像一个个老神仙,高大挺拔的躯干里,藏着不服岁月的劲儿。粗得需环抱的树干上,深深浅浅的纹路是时光的印章;枝桠四下舒展,层层叠叠的叶子攒成硕大的“花菜”模样,把天空遮得严实,连风穿过林子都似放慢了脚步,只留下满村的清凉。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小时候,这片苦槠林是我们野孩子的天地。捉迷藏时往树后一躲,任谁都寻不见踪迹;滚铁环从林这头溜到那头,“哗啦啦”的声响里满是热闹;打珠子、甩钉子、搓泥巴……所有能想到的玩法,都在这里丢下过笑声。晴天,阳光透过叶缝织出光斑,我们踩着光斑追跑,像追着散落的星星;雨天,茂密的树叶撑起天然的伞,躲在树下听“沙沙”雨声,比任何歌谣都动听。如今再想,那片林子藏着的,是再也回不去的童年时光。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这苦槠林不只是玩闹的去处,更是我们的“四季宝藏”。 </p><p class="ql-block"> 四月,凉意刚散,苦槠树便悄悄绽开花来。它从不像桃花、李花那般张扬,把枝头染得热热闹闹,反倒把细碎的花藏在大叶子间,不仔细寻根本发现不了,却默默将整个树冠铺满温柔的小美好。 </p><p class="ql-block"> 凑近了看才知道,苦槠花还分雌雄。雄花最惹眼,一串一串从叶缝与枝桠间垂落,像乳白色的小流苏,每串足有八到十五厘米长,小花挤挤挨挨的,风一吹便晃悠,仿若在枝头上跳小碎步舞。凑近闻,是股淡淡的草木清香,混着春天泥土的腥气,不冲不腻,只让人心里敞亮。</p><p class="ql-block"> 雌花就腼腆多了,从叶腋里冒出来,却总躲在小小的绿壳中,偶尔露出几丝淡黄色的花萼,才让人知晓它的存在。 若站在树下远眺,满树的花又换了模样。淡黄色的花丝一层叠一层地垂下来,一簇簇、一团团的,像极了菜市场里憨憨的“大花菜”。风一吹,满树“花菜”轻晃,连带着淡香飘满林间。这春天里的苦槠花,虽不张扬,却藏着暖人心的力量,半点不输那些显眼的花。 </p> <p class="ql-block">  暮春时节,风还软着,苦槠花便悄悄谢了。枝头的淡黄色花穗随风飘落,像一场细碎的“雪花”,等“雪花”落尽,枝桠间便冒出米粒大小的青果子,像有人偷偷挂上去的绿珠子,躲在椭圆的叶子下,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p><p class="ql-block"> 苦槠果的生长,全跟着夏天的太阳走。从春末到初秋,青果子慢慢鼓起来,颜色从浅绿变成深褐,硬壳也愈发结实,摸起来糙得像磨砂纸。直到白露过后,果子才开始落下——不是“啪”地砸下来,而是顺着风轻轻滚到地上,有的落在树根边的腐叶上,有的滑进草丛里,有的砸在坚硬的泥土上,还会“嗒”地响一声,像在招呼:“该来捡果子啦!”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霜降前后,树上的苦槠果差不多落尽了,地上铺着薄薄一层褐色果子,踩上去能听见壳子碎裂的脆响。这时候捡果子最合适,指头能触到秋凉,硬壳里的果仁也饱满实在。村里人都懂,捡果子的时机最关键:落早了,果仁嫩且涩;落晚了,要么被鸟啄空,要么被雨淋得发潮。只有霜风刚起的这几天,捡回去的苦槠果,才能做出最地道的美味。 </p><p class="ql-block"> 我曾在《公公的柚子树》里写过,九岁那年住进熊家村。熊家村与前溪村紧挨着,何况前溪村是我家祖居地,我哪能不去玩?只是那时的前溪村有些特别,十几户人家分属两个生产队,一部分加入街仔上的生产队,一部分加入我家所在的生产队,自己村反倒没了生产队。也正因如此,苦槠树下的果子没人管,成了两个村人的“福利”,谁爱捡谁捡。 </p> <p class="ql-block">  说起分辨苦槠花雌雄的本事,是前溪村的秋丽婶子手把手教我的,两个村的不少孩子都是她的“学生”。那时秋丽婶子三十多岁,是村里唯一读过初中的女人——她在有名的清江中学念完初中,本已考上高中,可家里孩子多、负担重,父亲不让她再读,不到二十岁便嫁了人。听大人们说,她嫁到前溪村,一是喜欢这儿的苦槠林,二是因为她老公小名叫“苦槠崽”——按辈分算还是我家“三房”叔叔呢。当初嫁过来时,她还提了条件,要“苦槠崽”家送两棵大苦槠树,“苦槠崽”叔叔虽答应了,却做不了主,村里也没人敢拍板,这事最后便不了了之。秋丽婶子没生过孩子,格外喜欢我们这些小孩,尤其是我这种嘴甜的男孩。在我小时候的眼里,她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干活麻利,走路风风火火,说起话来却又软又温柔,听着格外舒服。 </p> <p class="ql-block">  秋丽婶子喊我一起做苦槠豆腐,我就提着小竹篮往她家跑,脚步都带着风。头天刚下过霜,苦槠树下的腐叶堆里藏着不少深褐色果子,我蹲在地上,把滚进石缝里的果子一颗颗抠出来,指尖蹭满泥也不觉得脏——满脑子都是秋丽婶子说的“等做成豆腐,比嫩豆花还鲜灵”,那股盼头,比什么都让人开心。</p><p class="ql-block"> 捡来的苦槠果子要铺在团箕里暴晒几天,等壳子裂开,秋丽婶子便倒进竹筛里。我们围着筛子,把开裂的果壳掰开,剥出里头的果仁。米白色的仁儿攥在手里,带着点清苦的潮气,剥得多了指头又酸又胀,还沾着草木味。 接下来是“泡涩”,婶子总说“这步急不得,急了就毁了”。她把果仁放进木桶,倒上井水,说要泡足三天,每天都得换水,不然豆腐会涩得没法吃。我记着这话,每天清晨都跑去看木桶里的果仁,看着它们从硬邦邦变得软乎乎,心里的盼头也一天天涨起来。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磨粉那天最是欢喜,秋丽婶子家的老石磨“吱呀吱呀”转起来,声音在院里飘着,满是烟火气。她一手扶着磨杆使劲推,一手把泡好的果仁一勺勺往磨眼里添,乳白色的浆汁顺着磨盘往下流,淌进底下的木桶,满屋子都是淡淡的香。我站在旁边,想帮忙却插不上手,只能眼巴巴看着,偶尔递块布,心里也美滋滋的。</p><p class="ql-block"> “浆汁得慢慢煮,火大了就糊了!”秋丽婶子把浆倒进大铁锅,用木勺不停地搅,胳膊一圈圈转着,额头上渐渐冒出细汗。我守在灶台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锅里,看着稀浆慢慢变稠,冒出细密的小泡,空气里的香味越来越浓,馋得直咽口水。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煮好的浆汁,要倒进早就铺好纱布的木框里。秋丽婶子趁热把浆液倒进去,轻轻晃匀,转眼之间,苦槠豆腐就已凝成方块,带着自然的纹路,摸起来软软的,还冒着热气。接着把豆腐放进清水里浸泡,水要没过豆腐,像给它披了件透明的衣裳,每隔些时候换次水,涩味便随着水流走,只留下软嫩的口感。 </p><p class="ql-block"> 傍晚煮豆腐时,我凑在灶台边不肯走。看着秋丽婶子把豆腐切成小块,放进滚水里焯一下,捞出来拌上酱油和葱花,香味瞬间飘满屋子。我赶紧夹起一块塞进嘴里,先是淡淡的甘,接着是草木的清润,半点涩味也没有,软嫩得能在嘴里化开。她坐在旁边看着我笑,说:“你看,什么好东西都得等够时辰,苦的熬过去了,才能变成甜的。”我嚼着豆腐,把这话记在心里,后来才懂,这一碗鲜灵的苦槠豆腐里,藏的不只是草木的滋味,还有慢慢等、细细做的心思——日子也像这样,得耐着性子,才能品出里头的甜。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这大半辈子,我走了很多地方,吃过不少美味佳肴,却总忘不了秋丽婶子做的苦槠豆腐。那味道里,有苦槠树的坚韧,有秋天的清爽,有童年的欢乐,还有婶子说的“苦尽甘来”的道理。原来有些滋味,不只是在嘴里,更是在心里;有些道理,不是从书里读来的,是从日子里熬出来的——就像那苦槠果,得经过暴晒、浸泡、慢煮,才能变成最鲜美的豆腐,人生不也如此吗? </p><p class="ql-block"> 如今再回前溪村,那片苦槠林依旧立在村后,只是树干上的纹路又深了几分,树下再也没有一群孩子追着光斑跑,也听不到秋丽婶子温柔的招呼声。可每当风吹过枝叶,“沙沙”声里仿佛还藏着当年的笑声,弯腰捡起一颗落在脚边的苦槠果,指尖触到的不仅是秋凉,更是故乡从未走远的温度——它藏在每一缕草木香里,藏在每一碗苦槠豆腐的鲜灵中,更藏在我们这些离乡人的心里,成了无论走多远,都能循着味道找回去的根。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或许,故乡的意义从来都不只是一片土地,而是那些刻着时光印记的事物:一棵守了几百年的树,一道需要耐心熬煮的美味,一个教你分辨花性别的长辈。它们像一个个坐标,把我们的童年、青春和乡愁牢牢系住,让我们在往后的岁月里,即便历经风雨,也能想起曾经有过那样一段天真快乐的时光,有过那样一碗藏着“苦尽甘来”的豆腐,足以温暖往后所有的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