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清晨六点二十,地铁口闸门一开,人群像被倒扣的蚁巢,黑压压地涌进钢铁隧道。没人抬头,没人说话,只剩耳机里各自的鼓点与心跳共振。你推我搡,却默契地保持“不触碰”的底线——这是现代文明的潜规则:撕咬必须隐形。我夹在中间,忽然想起博物馆里那具七千年前的男性骨架,左颞骨碎裂,石斧嵌在颅内。考古学家说,他死于部落冲突。我抬头看车窗,玻璃里映出一张张睡眠不足的脸,像被时代啃了一口的月亮,缺得悄无声息。</p><p class="ql-block">弱肉强食从未离场,它只是学会了穿西装、用PPT、把獠牙藏在“优化”“毕业”“向社会输送人才”这些温柔词里。一、丛林从未消失,只是铺了地毯</p><p class="ql-block">我的一位读者,三十三岁,某大厂“资深运营”,上周被“协商解除”。HR把协议推到他面前时,窗外正举行“夏日关爱员工”冰淇淋派对,草莓味的气球飘在会议室玻璃外,像一颗巨大的、讽刺的心脏。他盯着那气球,想起自己连续三个季度A级绩效,想起凌晨两点回家女儿已睡、早上七点出门女儿未醒的两年,想起他替部门背锅的直播事故——最后只换来一句“组织迭代”。他签了字,笑着告诉我:“K老师,我不是被淘汰,只是被‘自然选择’。”</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我知道达尔文就在现场,披着HR的工牌。</p><p class="ql-block">公司走廊铺着吸音地毯,踩上去像走在苔原,听不见脚步声,却随时可能陷落。电梯间贴着“感恩有你”的年度文化海报,配色温暖,字体柔软,像给狼群戴上奶嘴。但电梯门一关,数字跳动,谁上谁下,谁被谁吃掉,连血腥味都不留。</p><p class="ql-block">二、内卷是温柔的食人宴</p><p class="ql-block">“内卷”这个词被说烂了,可我们还得说——因为它精准。卷,不是竞争,是过度竞争;不是奔跑,是原地踏破鞋底。它让每个人把獠牙对准自己的大腿:考研、考公、考证、打卡、减肥、医美、知识付费……我们像一群被关进转轮的仓鼠,越努力,轮子越响,笼子却纹丝不动。最残酷的是,仓鼠之间并不仇恨,只是彼此看见对方在跑,便不敢停下。</p><p class="ql-block">我楼下有一家24小时自习室,灯光惨白,窗口挂着手写横幅:“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深夜两点,我路过,看见一排排后脑勺,像被按在案板上的鱼,鳃还动,却知结局已定。老板在柜台后煮泡面,蒸汽升腾,他笑眯眯地说:“年轻人肯拼命,生意就好做。”——原来,卷王之上,还有卷神;食人者,也被更大的锅炖着。</p><p class="ql-block">“努力就会更好”是当代最精致的麻醉剂,剂量刚好够你亲手割下自己的肉,还嫌刀口不够整齐。</p><p class="ql-block">三、弱者的武器,只能是承认弱小</p><p class="ql-block">写到这里,有人期待我掏出解药:躺平?归隐?辞职去大理开民宿?对不起,没有。我只提供陪伴,不贩卖希望。弱肉强食是地基,不是漏洞,无法打补丁。但承认这一点,反而让人松绑。知道丛林不会消失,就不必把每一次跌倒都归咎于“我还不够强”;知道天花板就是低,就不必把驼背硬拗成挺拔;知道“被吃掉”是大概率,反而能在齿缝间留一口自己的味道。</p><p class="ql-block">我另一位读者,四十二岁,被裁员后送外卖。第一单爬七楼,汤洒了一半,顾客拒收,他赔餐费,坐在楼梯口抹眼泪。抹完继续送,三个月后,他摸清商圈,顺带拍短视频,半年攒下三万粉丝,接广告、卖套餐,收入反超原岗位。他说:“我不是逆袭,只是终于把脖子从绞索里往外抽了半寸。”——这半寸,不靠“人定胜天”,而靠“认输而不认命”。</p><p class="ql-block">承认弱小,是弱者在铁屋里唯一的缝隙。透过它,你看见天不会亮,但星子确实在闪。</p><p class="ql-block">四、在食人丛林里,做一棵会痛的草</p><p class="ql-block">回到地铁。早高峰仍在继续,车厢里一位母亲抱着熟睡的婴儿,小手垂落,像一节刚冒头的嫩芽。我站在她对面,忽然想:如果逻辑只剩弱肉强食,人为何会被这毫无战斗力的嫩芽击中?答案很简单:我们不只是肉,也是草;不只是猎手,也是猎物;在撕咬的同时,仍渴望被触碰。痛,是草唯一的武器,也是人最后的证据。</p><p class="ql-block">所以,我依旧写作,不教人成功,只记录疼痛;不指路,只点灯。灯不亮远方,亮在脚下,让你看清鞋底有泥,膝盖有疤,胸口有齿痕——然后继续走。因为停下来,会被吃掉;跑太快,也会被吃掉;但一步一步,带着痛,或许能在被嚼碎前,留下一点绿。</p><p class="ql-block">尾声</p><p class="ql-block">地铁到站,人群涌出,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贝壳,各有裂纹。我走出闸机,阳光刺眼,远处工地塔吊挥舞,像巨兽的指节。我知道,今晚仍有人加班到凌晨,仍有人被“优化”,仍有人在自习室挑灯。丛林继续扩张,地毯继续铺远。</p><p class="ql-block">但我也看见,路边煎饼摊的大姐,给熟客多撒一把葱花;外卖骑手帮盲道上的老人拧开瓶盖;那位被裁的读者,把第一条广告收入给父母买了体检套餐……这些举动改变不了食物链,却像暗夜里微弱的萤火,告诉彼此:我们虽弱,仍会痛;会痛,就还没被完全吃掉。</p><p class="ql-block">弱肉强食是永恒的底色,但人类最动人的地方,恰恰是在这底色上,仍固执地绣出一点不忍。</p><p class="ql-block">于是,我写下这些字,不为劝世,只为陪你在地铁里、在电梯间、在24小时自习室,一起闻一闻血腥味,然后抬头,对看不见的对手说一句:</p><p class="ql-block">“你吃我可以,但请允许我——在咽气前,保留喊疼的权利。”</p><p class="ql-block">(原载《新桦美文》公众号)</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