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孙辈面前我们是罪人

牧童

一一一位退休老人的自白（一）清晨五点，我照例醒来。窗外的麻雀刚张嘴，我就先把豆浆机打开。七十五岁，睡眠像旧棉被，越盖越薄。隔壁卧室传出孙子的咳嗽声——他昨晚又加班到凌晨两点。我端着热豆浆过去，看他摊在床上的工牌：月薪税前七千，房租二千五，个税、社保再去近一千。我退休工资九千八，不用交税，年底还有“文明奖”两千元。老伴走得早，我一个人花不完，就攒着给孙子买房。可中介告诉我，攒得再快，也快不过房价。那一刻，我像偷了孩子糖果的大人，手在兜里攥着糖纸，不敢掏出来。（二）我们这一代人，像赶上了永不迟到的专列。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我踩着分数线进了师范；一九八二年单位分房，一套两居室，总价四千块，我月工资三十八块，啃了半年馒头就凑齐。一九九八年房改，那套房作价两万卖给我，我咬咬牙买下。谁料想此后二十年，它像被吹糖人越吹越大，如今市价四百八十万。更甜的还在后头：二〇〇五年退休，工资连涨十七年，从一千二百涨到九千八；公园年卡、公交地铁全免费；每年跨省旅游两次，机票用银发专属折扣。我把工资卡交给孙子，让他别省，该谈恋爱就谈。他笑着摆手：“爷爷，现在一杯奶茶三十八，一场电影九十，我养自己都难，哪敢谈恋爱？”我愣在原地，像听到列车长广播：“前方到站——‘红利终点’，请乘客收拾好愧疚，准备下车。”（三）其实早该察觉，只是甜头太浓，舍不得吐。我们六十岁退休，他们三十五岁还在排队“优化”；我们看病医保报销九成，他们自掏腰包买百万医疗；我们跳广场舞到夜里十点，他们加班到十点。更糟的是，我们把钱变成房子，房子又把钱变回钢筋水泥，锁死他们的未来。我那个老同事李局，五套住宅六处门面房，每月收租十万多。他常炫耀：“孩子们不努力，就吃房租也行。”我没接话。我想起孙子说，房租一涨，他就得搬去更远的外环，通勤一小时四十分钟。我们像一群在沙滩上堆城堡的老人，堆得越高，潮水越急，孩子们站在远处，手里没有铲子。（四）去年冬天，社区组织“银发宣讲”，请我给中学生讲“奋斗”。我站起来，鞠了一躬，开口却是：“孩子们，对不起。”台下鸦雀无声。“我们这一代人，把经济高速的油门踩到底，却把刹车片留给了你们。我们享受了低成本的房子、高增长的股市、年年涨的退休金，却把高房价、高税收、低生育率塞到你们怀里。“你们说不想生，我们骂你们懒；你们说躺平，我们骂你们废。可没人告诉你们，我们坐在车顶看风景，你们却在推车。“今天，爷爷不教奋斗，只教原谅——请你们先原谅我们这些不自觉的罪人。”我讲完，孩子们鼓掌，我却泪目。那掌声像隔着玻璃的雨水，落不到该去的地方。（五）夜里，孙子加班回来，轻手轻脚。我递给他一碗热梨水。他喝两口，忽然说：“爷爷，我想辞职回老家，考公。”我点头：“也好，慢下来。”他苦笑：“不是慢，是逃。大城市像榨汁机，我榨不动了。”我拍拍他的背，像拍一个婴儿，又像拍一个被我偷走青春的青年。“逃吧，逃回去。剩下的路，爷爷背你一段。”我拿出存折，里面是我攒下的二十万。原本想等他买房时添砖加瓦，如今干脆提前“赎罪”。他推辞，我硬塞。“就当是利息，”我说，“你们本金的青春，被我们花光了。”（六）存折交出去那夜，我睡得比退休二十三年来的任何一晚都沉。梦里，我回到一九八二年。单位把钥匙递给我，年轻的我笑得像捡了宝。醒来枕边湿了一片。我知道，那不是口水，是迟到的泪。泪里映着孙子蹒跚的背影，也映着我们这一代人被拉长的影子——影子尽头，写着两个字：罪人。（七）可罪人还想做点什么。我把大房子挂出去，准备换套小的，差价给他做“不生育基金”——既然他选择不生孩子，我就让他有底气不自卑。我去社区提议：把老年活动中心改成“青年夜校”，教编程、教插画、教怎么不被割韭菜。我联系老同事，发起“银发返税”倡议：自愿把每年退休金涨幅的一半回捐国库，专款专用补贴托育园。有人骂我傻：“钱到手就是自己的！”我笑：“钱在手里是纸，放回去才是路。孩子们有路，我们才有归途。”（八）昨天，孙子告诉我，他用那四十万在老家首付了一套小两居，剩下的准备和女友开家烘焙店。他眼睛里有光，像一九八二年接过钥匙的我。我摸摸他的头：“好好活，不用谢。爷爷欠你的，只还了一角。”他抱住我，声音哽咽：“爷爷，别再说罪人，你们只是生得太早，享了时代的福。我们生得太晚，担了时代的重。福和重，本来就可能掉错口袋。”我拍他的背，像拍一九八二年的自己，又像拍未来的孩子。“那就把口袋缝紧，别再让福漏下去。” （九）窗外，麻雀又叫了。我起身，把豆浆机换成小型破壁机——功率低，省电费，能为地球减一克碳，也算替孙子向他还没出生的孩子赔罪。我知道，真正的赎罪，不是一张存折，不是一次演讲，而是把“我们”的余生，过成“他们”的缓冲垫。哪怕只垫高一厘米，也让孩子们离天花板近一点，离自由远一点。愿孙辈们，不再在我们的影子下呼吸；愿他们抬头，看见的不是房价的悬崖，而是辽阔的天空。 那时，罪人才能闭眼。那时，列车真正到站——代际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