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美编号码:14808635</p><p class="ql-block">昵称:杨新榕</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记忆里的中秋,是母亲手心里那枚烫手的芋饼,是铁观音在舌尖泛起的微涩回甘,是古厝天井上空那轮圆得不容置疑的月亮。</p><p class="ql-block"> 每到农历八月,母亲便开始张罗中秋的芋饼。闽南有俗语:“七月半鸭,八月半芋”,中秋前后的芋头最为粉糯香甜。母亲总是选用槟榔芋,她说这种芋头煮熟后香郁扑鼻,且带有紫色花纹,寓意“紫气东来”。</p><p class="ql-block"> 我最喜欢看她制作芋饼的样子。清晨的微光透过古厝的蜘蛛网筛落下来,母亲坐在井边,削芋头皮。芋头含有一种黏液蛋白,会让人皮肤发痒,母亲的手总是因此红肿,可她从不抱怨。她将芋头切块蒸熟,那热气带着特殊的香味弥漫整个厨房,我们几个孩子便像等待喂食的雏鸟,围在灶台旁不肯离去。</p><p class="ql-block"> 蒸熟的芋头被母亲碾成泥,加入地瓜粉揉搓。她的手劲恰到好处,既不让芋泥过于黏稠,又能保持适当的弹性。馅料是五花肉、花生、虾米和葱头油的混合物——那是泉州人最熟悉的味道。母亲包芋饼的手法极快,一捏一按,一个圆润的芋饼便成了型,边缘还会捏出花边,如同小小的月亮。</p><p class="ql-block"> “芋子芋孙,护子护孙。”母亲总是边做边念叨这句闽南谚语。她说芋头由一个“芋母”就能长出一窝“芋子”,象征人丁兴旺。而“芋”在闽南话中与“路”、“护”谐音,吃芋寓意着会有好出路、子孙得庇护。那时我不懂这些吉祥话的深意,只焦急地等待芋饼下锅油炸的时刻。</p><p class="ql-block"> 当芋饼在油锅中由白转为金黄,那“滋滋”的声响和扑鼻的香气,便是我童年最幸福的中秋序曲。母亲总会先捞出一个,切成四份,分给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我总是等不及晾凉便一口咬下,外皮酥脆,内里绵软,芋香的醇厚与馅料的鲜美在口中绽放,那种烫嘴的满足感,至今想起仍觉齿颊留芳。</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中秋,离不开两样东西:芋饼和铁观音。月亮升起后,父亲会在天井里摆上八仙桌,桌上必备着一套茶具和几样供品。除了芋饼,还有母亲特意留着的“团圆饼”——那是泉州传统的月饼,又大又圆,馅料以五仁为主,将三层肉、花生、芝麻、冬瓜糖等食材混在一起。饼面上印着“状元骑马”或“双龙戏珠”的图案,精致得让人舍不得吃。</p><p class="ql-block"> 父亲泡茶极讲究,用的总是安溪铁观音。他常说,铁观音“形如观音、重似铁”,是茶中之王。冲泡时,他先温杯烫盏,再将茶叶放入盖碗中,冲入沸水后迅速倒出第一泡茶汤——这是“醒茶”,不喝。第二泡才开始品饮。那琥珀色的茶汤在白色的瓷杯中荡漾,如同月亮沉入水底。</p><p class="ql-block"> “喝茶要有‘观音韵’。”父亲抿一口茶,慢悠悠地说。他告诉我们,铁观音的传说与观音菩萨托梦有关,而安溪松岩村的茶农至今仍有“每天三杯清茶敬观音”的习俗。月光下,茶香与芋饼的香气交织,我们一边品尝,一边听父母讲古。</p><p class="ql-block"> 母亲最爱讲“偷葱嫁好夫,偷菜配好婿”的俗谚。她说旧时未出嫁的姑娘可以在中秋夜象征性地摘别人家的菜,而没有人会责怪。我那时总幻想自己长大后也能在中秋夜去偷一把葱,遇见未来的良人。</p><p class="ql-block">而父亲则讲“烧塔仔”的典故。他说元末汉人反抗蒙古统治者,相约在中秋以烧塔为号起义。那些用瓦片叠成的塔仔被点燃后,火焰腾空,人们还会撒上米糠、海盐以壮声势。虽然我从未亲眼见过烧塔仔,但听着描述,眼前便浮现出那火光冲天的壮观场景。</p><p class="ql-block"> 最让我神往的是父亲描述的“筍江泛月”。他说中秋之夜,月亮照在筍江桥上,每一个桥坎都能映出一轮皓月,清源、紫帽两山的倒影也会出现在江中,美不胜收。古时泉州文人雅士会在这一夜结伴坐船游江,对月吟诗。父亲虽不是文人,却也能背几句欧阳詹的《翫月诗》:“素魄皎孤凝,芳辉纷四扬。徘徊林上头,泛滟天中央。”</p><p class="ql-block"> 这些月光下的“话仙”(闽南语:聊天),如同铁观音的茶香,渗透进我童年的每一个中秋夜。</p><p class="ql-block"> 泉州人的中秋,仪式感满满。母亲严格遵循着传统,每一个环节都蕴含着对美好生活的期盼。</p><p class="ql-block"> 拜月娘是妇女的活动。泉州人将月亮称为“月娘妈”,表示对月亮十分崇拜。中秋之夜,母亲会在庭院安排香案,供上龙眼、柚子、月饼等物。龙眼通称“桂圆”,寓意“蟾宫折桂”;而柚子则要在柚皮上画鬼脸,祭月后剥皮食柚肉,有祛除邪恶的意思。母亲焚香祈祝时,神情虔诚而温柔,我们孩子们也不敢喧闹,生怕惊扰了月娘妈。</p><p class="ql-block"> 供品中必有番薯和芋头,这不仅是应季食物,更有着深层的文化寓意。母亲说,地瓜是金黄色的,芋头是白色的,闽台一带寓为“包金包银”。而敬奉“田头”则是另一种充满田园风情的祭奠。母亲会用篮子装着蒸熟的番薯和芋头,到自家的田头地角去祭敬,祈盼来年好收成。</p><p class="ql-block"> 对于孩子们来说,最有趣的莫过于“听香”了。邻居的阿婆每年中秋都会去后城的祖师公庙,焚香祷告后,走到喧哗之处,聆听第一句入耳的话,以此为依据预测未来。我至今记得有一年中秋,阿婆听到的第一句话是“花开富贵”,她高兴了整个秋天,坚信这是吉祥的预兆。</p><p class="ql-block"> 这些仪式,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或许繁琐迷信,但正是它们,构成了泉州人中秋节的精神内核。母亲不厌其烦地遵循古礼,实则是将一份文化传承、一份对家庭的关爱、一份对美好生活的期盼,都融入到了每一个芋饼、每一杯茶、每一炷香之中。</p><p class="ql-block"> 而今,我站在泉州的高楼公寓里,透过落地窗仰望那轮明月。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可月光下的世界已截然不同。古厝早已拆迁,取而代之的是商业综合体;天井变成了客厅,再也摆不下八仙桌;母亲老了,手不再灵巧,做的芋饼总是缺了往日的味道;父亲去世后,那套茶具便一直收在柜子里,我再也没有喝过那样香的铁观音。</p><p class="ql-block"> 超市里的月饼琳琅满目,豆沙、莲蓉、冰皮、巧克力......口味繁多,包装精美,可我总觉得不及童年那个简单的“团圆饼”有味。去年中秋,我特意去水门巷寻找留师傅的传统糕点铺,他依然坚持手工制作月饼,可排队的人太多,我终于没有买到。</p><p class="ql-block"> 这个中秋,我拍了芋饼的照片发朋友圈,配上“芋子芋孙,护子护孙”的解说;我给侄儿讲“烧塔仔”的故事,他听得津津有味;我计划明年带家人去安溪的茶山过中秋,体验制茶过程......传统在创新中得以延续,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传承?</p><p class="ql-block"> 月光如水,洒在泉州城的红砖古厝和现代高楼上,同样温柔。我抿一口茶,品一口芋饼,突然觉得:童年的味道并未消失,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融入当下,指向未来。</p><p class="ql-block"> “月圆人亦圆,人月应同好。”在这个属于团圆的日子里,我终于与记忆和解,也与现实和解。泉州人的中秋,依然充满古韵和仪式感,只是以不同的形式呈现罢了。</p><p class="ql-block"> 那一夜,我梦见自己又成了那个在古厝天井里等待芋饼的孩子,母亲转过身来,年轻的脸庞在月光下清晰如昨。醒来时,枕边一片湿润,心中却莫名安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