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电影

那秋

消息总是像风一样，不知从哪个角落就传开了，倏忽间便灌满了整个村庄：今晚，公社大院放电影！

这消息比任何号令都更具魔力。整个下午，心都是飘的，课堂上的课文、田埂里的劳作，都失了分量。太阳还老高，孩子们便已按捺不住，扛着家里沉重的长凳、吱呀的短椅，一路叮当作响，去抢占银幕正前方的“风水宝地”。高矮不一的板凳挨着板凳，歪歪扭扭，却郑重其事地划出了一片喧闹而充满期待的疆域。我们等得心急火燎，便在空场上追跑打闹，或用粉笔在地上画了格子跳房子，目光却总忍不住瞟向大院门口。直到有人眼尖，喊一声“来了！”，人群便像潮水般涌过去，围住那辆绿色的、“饱经风霜”的自行车。

放映员是老陈，是我们眼里能召唤光影的“神仙”。他总是不慌不忙，嘴角叼着烟卷，先从车后架卸下那几个沉甸甸的铁皮箱子。他打开那个最神秘的盒子，取出圆圆的、闪着诱人银光的胶片盘时，所有的小脑袋都争先恐后地凑过去，屏息看着胶片上那些密密麻麻、微小而颠倒的人影，觉得那卷胶带里，定然藏着整个波澜壮阔的世界。他慢悠悠地支起雪白的幕布，那幕布像一面神奇的旗帜，拴在两棵茁壮的大杨树中间，晚风拂过，它便微微鼓荡，仿佛迫不及待要开始它的演出。

天终于黑透，星星次第点亮。忽然，“啪”的一声，一束光，带着无数在光柱中兴奋飞舞的尘粒，从我们头顶后方射出来，猛地打在幕布上。原本如同集市般嘈杂的场子，瞬间安静下来，只余下放映机“哒哒”的运转声，如同心跳。英雄骑着骏马出来了，坏蛋也鬼鬼祟祟地露面了，枪声响了，马蹄声碎。我们完全沉浸其中，随着剧情时而齐声惊呼，时而爆发出酣畅的大笑。看到最激动处，会不自觉地站起身，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全然忘了自己完全挡住了后面的视线，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片善意的呵斥和大人笑着的拉扯。

记忆里，最富戏剧性的时刻，莫过于胶片突然断了。银幕上英雄正举枪瞄准，画面却猛地定格、扭曲、继而消失，只剩一片晃眼的白光。全场顿时响起一片饱含惋惜与焦急的“哎呀”声。这时，老陈便成了唯一的救世主，他打开工作灯，不慌不忙地找到断头，将那薄薄的胶片凑在光源下，用特制的胶水灵巧地拼接上。那片刻的黑暗与等待，交头接耳的议论，反而让接下来的光明与故事延续，显得愈发珍贵。

电影散场，又是另一番热闹景象。手电筒的光柱杂乱无章地划破厚重的夜空，大人高声呼喊着走散的孩子乳名，板凳磕碰的声响、对剧情结局的热烈议论、夹杂着乡音的谈笑，汇成一片温馨的交响。我们早已揉着惺忪的睡眼，呵欠连天，被大人牢牢牵着，或干脆伏在父亲宽厚温暖的背上，走在露水微凉的田埂上。夜风凉凉的，温柔地裹挟着稻花与泥土的清香，头顶是浩瀚天河，密密麻麻的星斗亮得惊人。脑海里还清晰地回响着电影里的冲锋号角，觉得脚下那条坑洼不平的回家路，也仿佛成了一段意犹未尽的银幕故事，在星空下绵延。

如今，电影院的座椅舒适，音响震撼却少了温度，再也找不到幕布下那股混合着汗味、烟草味、泥土芬芳和炽热期待的热腾腾的人间气了。那束穿越夏夜星空的光，照亮的不只是一块简陋的白布，更是一代人精神世界里，最初对远方、对传奇、对英雄梦想的全部想象与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