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老董 </b><b style="font-size:15px;">作者 海南晨星农场知青 黎服兵</b></p> <p class="ql-block"> 老董,伴随我度过苦涩青春的退伍老兵。</p><p class="ql-block"> 从他身上,我知道了什么是人生和苦难。我佩服他的坚忍不拔,也佩服他的聪明狡黠。在他身上,我学到了许多许多。要不是这次回农场在大老史家遇到,我已把这段苦难藏进脑海深处一个角落,不想提起。</p> <p class="ql-block"> 我在武装连因为多嘴,被大老史流放到武装连刚开垦的边远大山,开始了第二次建新点的苦难生活。开头几天全体人员只有武装连派出的5人,后来陆陆续续由各队调进,除了连队干部外,其他人不是调皮捣蛋,就是身体有毛病,再就是出身不好,巧的是全队仅有的5个男知青,都是广州的,他们的父辈,也是同一支抗日游击队的战友。</p> <p class="ql-block"> 晨星十队就这样组建起来,开始了建草房、打水井、挖苗圃的劳作,就如两年前建十三连的重复。在建草房糊泥墙的当口,山口进来一部拖拉机,拖拉机载着一家5口,两大人三娃娃,最小的一个还叼着妈妈的奶头,这就是老董一家。</p> <p class="ql-block"> 老董精瘦黝黑高个,眼神精神灵动。开始我俩不认识,第二天糊泥墙时我带班,太阳当顶毒辣无比的时候,刚转身拉泡尿回来,全班男女没了踪影。我刚开骂,老董第一个“嗖”地从无墙的草房阴影里蹦了出来,双脚快速踩着泥巴,跟着我喝骂偷懒的男女,这家伙滑得很呢!</p> <p class="ql-block"> 不过老董干活麻利,样样在行,上山砍树条子,下山编草排,芽接、定植,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但有一样他是死活不干的,就是打炮眼放炮的炮工。从这点表现,我就知道他是个工兵油子,懂行,怕死,因此对他也有点鄙夷。</p> <p class="ql-block"> 后来相处久了,才对他有所理解。他是山东兵,其实很讲义气,孔老二的事知道,更讲究的是武老二,碰上我这从孔门转入江湖的子弟,很对脾气。他不愿干危险活是因为身上负有四条生命。老董20世纪50年代当的兵,1958年随部队复员到了海南晨星农场,因为有文化,一来就当了生产队会计,娶妻生女,转眼就遇上“文革”。当然,60年代退伍兵闹海口的热闹场面他也是主角之一。</p> <p class="ql-block"> “文革”后期清理阶级队伍,农场也跑不掉。老董管账管钱,是当然的怀疑对象,加上他的大女儿(3~5岁)不知是搞脏了一张领袖的画像还是说错了一句话,他就成了全场重大案件的主角,进“学习班”,被拘留审查。他老婆是农村女人,没见过大场面,认为老董完了,要挨枪子儿,被吓疯了,成了精神病人。工作组见出了大事,老董本身也查不出什么问题,才把他放了。</p> <p class="ql-block">这回老董不依不饶了,天天找队里和场部要说法,要赔偿。他口才好,也占理,但农场是不用讲理的,不赔钱(没钱?),不治病,不纠正平反,一拖拉机把老董一家五口送到最偏远最艰难的新队——十连。</p> <p class="ql-block"> 在这期间,疯婆子还给老董生了个小女儿,从零岁到6岁,一连三个女儿,把老董牢牢地钉在十连动弹不得,到场部一来一回得一天,四张口都等着他喂饭呢。疯老婆的病不时发作,抱着吃奶的小女儿赤裸着爬上山骂大街,喊冤叫屈,叫毛主席睁眼。她说的是山东土话,我们只听懂一半,那调子听得我们心惊胆战。特别是黑夜,那撕心裂肺的呼声,连狗都吓得趴下打哆嗦。每当妇人发病时分,老董得忍着屈辱和无明火,给她披衣灌药,拉她回家。我住他家隔壁,看着他遭难而咬紧牙关不吭气,不骂疯老婆,暗暗佩服,是条汉子!</p> <p class="ql-block"> 看他日子难过,我们都生了恻隐之心,在老婆闹孩子哭的时候,几个广州知青都想过帮他一把。但老董的屋子肮脏得难以想象,一进门脚下就滑溜溜的,屎尿的恶臭袭来,能冲人一个跟斗。女知青讲卫生,不得不退,男知青也很难坚持,最后剩广州发配来的小偷名叫小黄的和我,因为和老董同一个排,硬顶下来了。我们常把三个脏得像土拨鼠般的女娃子提出来交给女知青打理,把脏被子衣服扔到河沟里淘洗,还用星期天挖掉屋里一层脏土,垫上新土。搞了几回,老董的家终于能进人了。</p> <p class="ql-block"> 老董月工资大约是32元,要养活一家五口,实在没有一点可能性。知青一人有27元,是大财主了。男知青的钱是留不住的,一发工资,到农村去买鸡鸭狗什么的,几天就花完,虽也叫老董家大小来吃,却顶不了一个月饥荒。女知青好心,家里有寄来吃的也留给老董的女娃子,钱有余的也经常塞给老董,老董可不愿占这便宜。那时每人每月要交200斤干柴火到食堂,交不够的一斤扣2分钱。那几个广州女知青身单力弱,哪能交够柴火?累计下来,每个人欠了有千把斤。我代理司务长,照连队定的规矩扣,算下来就有了五六十元钱在账上。老董知道以后,跟我说好,柴火由他来打,钱由我退。接连好几个星期天,老董都扛来最重最耐烧的大树头,炊事班的伙夫吵着不肯收,说树头劈不开怎么烧锅,被我说好说歹压服,把女知青的柴火账都了了。女同学们最后还是把这笔钱硬塞给老董,看得出,这倔强的山东汉子眼圈都红了。</p> <p class="ql-block"> 这几千斤硬木疙瘩堆在伙房,伙夫们只能干瞪眼,后来都让我练了劈柴工夫。甩大锤换了抡斧头,倒也痛快,和几个伙夫也成了朋友,以后凡有大树头,都唤我来劈。半年下来,树头劈完,功夫已成,接着写出了《钢斧篇》。在十连的日子是我大量读书,传抄地下文稿、诗篇,写作的一个高峰期,自我幻想为遭流放的俄罗斯十二月党人,而老董就是我最基本的劳苦大众。</p> <p class="ql-block"> 老董好读书,有机会总从团部捡回一些半新旧的《参考消息》,在晚饭后难得的闲暇中和我讨论国内外大事,说得投机了,我也会滔滔不绝地胡诌,他在一旁毕恭毕敬地听着、叹着,让你欲罢不能。也因为有此锻炼,团部建党工作组来队工作时,让我这不是党员的知青给全体党员上党课,这也算是奇闻吧?从阿芙乐尔巡洋舰说到肯尼迪赫鲁晓夫的“厨房辩论”,从托洛茨基说到陶里亚蒂,直把全连党员侃晕为止。</p> <p class="ql-block"> 十连离团部远,途中还要翻一座山岭两条河,团部的电影我们看不着,只好到隔一条河沟的黄岭(三团)一个连队去看电那好像一个月能放一场。每到这时,十队会提早收工,全体出动,小孩子们更是兴奋,一路小跑跟着。老董的孩子小,又没鞋穿,往往是我肩头扛一个,小偷肩上扛一个,上山过河又上山,小家伙们兴奋莫名,我们也乐在其中。上月回场碰到已为人妇的二丫头,我打趣说她小时候还被我抱过呢,她羞得脸都红了,端上一盘甜甜的西瓜。</p> <p class="ql-block"> 因为和老董共过患难,凡事推心置腹,他还给我说过亲。我排有个苗圃班,都是女知青,挺听我的指挥,和老董关系也好。不知哪个傻丫头动了我的心思,让老董来说,我当时一门心思要回城哪敢答应?只写了一阕《清平乐》回赠,现在只记得一句:我辈应生医国手。倒是辜负了女孩和老董的一片好心。</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2007.8.14 凌晨2:10初稿于飞机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赫尔辛基——广州),正飞往帕米尔高原</b></p> <p class="ql-block"><b>文章源自《晨星熠熠》微信群</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