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中秋遥祭张爱玲》</p><p class="ql-block">月魄轮回证此身</p><p class="ql-block">海裳开谢两冰轮</p><p class="ql-block">沉珠犹带胭脂色</p><p class="ql-block">卅载霜华刻玉痕</p><p class="ql-block">——李性刚</p><p class="ql-block"> 想起张爱玲,总是想起钻石。因为张爱玲的光芒,是一种钻石的光芒。钻石棱角分明,也最耀眼迷离、最昂贵稀有,也最夺人魂魄。张爱玲无须佩戴钻石,她本身就是一粒钻石……人们看到的,也许只是她的钻石光芒,而我看到的,是那地层之下的无尽煎熬。——季季</p> <p class="ql-block">九、晚年之悲</p> <p class="ql-block"> 自从赖雅死后,张爱玲开始深居简出,将自己后半生的大量时光埋头于《红楼梦》的考据与《惘然记》、《海上花注译》等文学创作中。</p><p class="ql-block"> 张爱玲曾在《红楼梦魇自序》中说:“……我寄了些考据红楼梦的大纲给宋淇看,有些内容看上去很奇特。宋淇戏称为红楼梦魇,隔些时就在信上问起,‘你的红楼梦魇做得怎样了? ’……正是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1982年前后,通过美籍华人文学家夏志清介绍,张爱玲认识了年轻的上海籍旅美华人,哈佛大学研究生司马新。司马新因为选择了张爱玲注释的韩子云所著《海上花》做学位论文,为便于请教,与她建立了书信联系,成了她晚年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获得</span>哈佛大学文学博士的司马新,与张爱玲保持了十余年的书信往来并深入探讨了她的创作和生活,在他撰写的《张爱玲与赖雅》一书中对张爱玲后半生作了这样的评价:“时间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经遥遥在望。”</p><p class="ql-block"> 为了撰写这本关于张爱玲与赖雅的书,司马新亲自访问了赖雅的女儿,并查阅了赖雅的日记以及张爱玲写给赖雅的书信。这本书以极其珍贵的史料,首次揭示了张爱玲在美国的婚姻故事。</p><p class="ql-block"> 随后的二十多年中,张爱玲闭门幽居,在故纸堆里寻寻觅觅,虽终有《红楼梦魇》及大量佳作问世,但就个人年华而言,眼看着一秋又一秋,红了霜叶,一春接一春,绿了芭蕉,一年再一年,憔悴了伊人。</p> <p class="ql-block"> 据山东籍旅美华人、加州大学柏克莱校“中国研究中心”的英美文学专家庄信正先生谈到:1965 年,他的母校美国印第安纳大学比较文学系筹办“东西文学关系讨论会”,要他代为邀请一位资深的中国学者参加。庄信正的首选对象是自己敬佩有加的华人学者夏志清教授。</p><p class="ql-block"> 谁知夏志清回说自己有重要任务不便分身,便向庄信正推荐了张爱玲。相对于年轻学者庄信正来说,张爱玲的盛名远远胜过夏志清,加之他与张爱玲素昧平生,非但不敢直面以对,更是怀疑这位文学大咖会不会答应他的邀请。在夏志清的再三解释和鼓动下,庄信正才鼓起勇气给张爱玲打了电话。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张爱玲居然爽快地应承了。从此,比张爱玲小15岁的庄信正,“始终执弟子之礼”,与这位大姐姐以“半师半友”情谊长期保持着紧密联系。</p><p class="ql-block"> 4年后,张爱玲接替庄信正在“中国研究中心”工作,开始转入中国文化学术研究。从此以后,他俩的师友关系几乎升华为姐弟关系,相互联系更密切了。</p><p class="ql-block"> 从搜集资料、寻找工作、联络友人到一些生活琐事,张爱玲全都委托庄信正协助办理。直到张爱玲从“中国研究中心”离职,于1973年初开始定居洛杉矶为止。</p><p class="ql-block"> 离开加大柏克莱校,也就意味着张爱玲要离开庄信正了。为了能让这位具有师尊地位的华人大姐随时得到生活上的关照,庄信正极负责任地给她介绍了一位洛杉矶的华裔好友林式同。但是,这位自持清高的文化女人张大姐,却在很长时间内并没有与林式同联系过。</p><p class="ql-block"> 张爱玲在洛杉矶好莱坞东区一栋公寓的305号房一住又是10年。从她的创作年表看,《红楼梦魇》与《惘然记》出版于这段时间;《海上花注译》也在这里完成的;还在这里开始了《小团圆》的创作。</p> <p class="ql-block"> 大约又是两年以后,张爱玲患了严重而又非常特殊怪异的皮肤病。但一开始她并没有发现自己是患了皮肤病,老觉得是受到了跳蚤的骚扰并为躲避“跳蚤”,开始了频繁的搬家。</p><p class="ql-block"> 有资料记载,从1984年8月到1988年3月的三年半时间内,她平均每个星期搬家一次,还时常租住汽车旅馆。照此计算,她搬家竟然高达180多次。</p><p class="ql-block">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生活在无亲无靠,异国他乡的张爱玲,不得不求助于庄信正介绍的洛杉矶朋友林式同为她找房子,协助搬家等等,这才打电话把林式同约来在汽车旅馆里见了第一面。</p><p class="ql-block"> 汽车旅馆虽然简陋,却有人定期清扫,连床铺也不用自己打理,这对晚年多病的她倒也合适。这期间,为减轻拖累,她不得不丢弃些“身外之物”,并渐成习惯。因为她早已视那些家居摆设为累赘了。</p><p class="ql-block"> 林式同第一眼看见的张爱玲是这样一个形象:“……走来一位瘦瘦高高、潇潇洒洒的女士,头上包着一幅灰色方巾,身上罩着一件近乎灰色的宽大的灯笼衣,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p><p class="ql-block"> 张爱玲向林式同谈了躲跳蚤的事,说将来如果需要,还要请林先生帮忙物色房子并协助搬搬家。林式同听后虽然大惑不解,但他尊重老大姐的意愿,此后竟然成了张爱玲专门的“租房代理人”。</p><p class="ql-block"> 包括林式同在内,众多朋友都对她为躲跳蚤时常搬家表示很不理解,纷纷写信给她说,灭跳蚤是很容易的事,用喷杀剂就能凑效,何必非要搬家?张爱玲却固执地回答:“是南美种的蚤子,非常顽强,小得肉眼看不见,根本杀不净。”她常去看医生。医生也表示难以置信,怀疑她心理有问题,但又不便明说。</p><p class="ql-block"> 林式同后来才知道,张爱玲接见他时穿着宽袍大袖,原来就是怕皮肤瘙痒;走路悄无声息是穿了浴室用的毛拖鞋;头上包头巾是怕虱子跳蚤藏在头发里而剪成了短发,不好见人。而且,她晚年的装束一直保持如此,甚至连出门也穿拖鞋,感觉必要时还戴上假发套。</p><p class="ql-block"> 住在香港的好朋友宋淇和邝文美夫妇对这件事也牵肠挂肚,曾邀张爱玲到香港治病。但她在频繁的搬家过程中,扔掉和丢失了不少东西,她自己都说是“三搬当一烧”,不但把《海上花》的英译稿给弄丢了,连护照也不知何时被清洁工收走,想去香港也去不成了。</p><p class="ql-block"> 总之,张爱玲这十年的生活过得很不安稳,兼之牙痛也时常发作,怎么治也治不好。而且她看病,是到政府指定的专为穷人治病的免费医院,路途很远,要搭乘公共交通前往,看病时还要排队等候多时。她在给夏志清的一封信里这样写道:“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远道上城里去看医生,有时候回来已经过午夜了,最后一段公交车停驶了,要叫出租车……剩下的时间只够吃睡……”</p> <p class="ql-block">旅美学者庄正信</p> <p class="ql-block">庄正信</p> <p class="ql-block"> 1988年某时,已在波士顿一家公司任职的司马新辗转托人,在洛杉矶打听到了一位治疗皮肤病的名医,特地请来给她治病。医生诊断后认为,以前大概确实曾遭遇过跳蚤,但现在的瘙痒是皮肤特殊敏感所致,敷点药就会好。</p><p class="ql-block"> 不久,司马新收到张爱玲的信,说用药过后“奏效如神”,已经看好了病,盛赞那位名医“医道高明,佩服到极点”。她对司马新的帮助,铭感于心,特别强调说“不会亏了你热心。”但感激归感激,她的地址还是不告诉几乎所有的朋友,也不接待任何朋友。这在她,是完全不能混淆的两回事。司马新后来在他写的张爱玲传记里,坚决否认“张爱玲晚年有心理疾病”的说法。但是,这三年多时间惊人的搬家次数,似乎也不是心理正常者所为,大概还是老年心理偏执的不良反应。</p><p class="ql-block"> 在张爱玲治疗皮肤病期间,《中国时报》副刊发表了台湾的张迷、曾经有机会面访张爱玲的学者水晶写的一篇短文:《张爱玲病了!》,目的是唤起张迷们对她的关注。可是,张爱玲非但不领情,反而责怪作者泄露了她的个人隐私。</p><p class="ql-block"> 水晶对此叹息道:“无意间得罪了她,被摒于‘张门’之外,连‘看张’的资格都失去了!”至此,被张迷们所称的“跳蚤事件”算告一段落。朋友们才终于可以为她放心了。</p><p class="ql-block"> 1988年秋,张爱玲写信告诉林式同,说自己的皮肤病好了,可以找个固定住所,麻烦林式同协助她尽快租到房子。可是没过几天,还没等林式同找到合适的房子,她就自己找了一家公寓,每月380美元,搬进去一住就是大半年。</p> <p class="ql-block"> 就在接下来,张爱玲又遭遇了所谓的“间谍事件”。</p><p class="ql-block"> 就在张爱玲自以为可以安享清静生活,绝对无人打扰的时候,她的隔壁,却不声不响地住进了一位神秘女客。这位神秘客人就是来自台湾的,当时还只是“文坛新人”的戴文采女士。从19岁起就非常崇拜张爱玲,随后成为台湾《联合报》记者的戴文采,借着一个偶然的机会,获得了张爱玲的居住地址,于是写封信给她,表示希望能够拜访一下。</p><p class="ql-block"> 类似信件,到张爱玲手里就如同飘进了太平洋,不会有任何回音。但是,戴文采并不放弃努力,这年秋天,她向报社副刊主编、著名诗人痖弦申请获批,作为报社公务派遣,去洛杉矶当面采访张爱玲。</p><p class="ql-block"> 戴文采在张爱玲住的公寓隔壁,租住一间房,悄悄等待恰当机会能与之面见。她想,只要能有机会见到其人,目的也就达到了。每天,戴小姐除了照顾自己的生活外,几乎都轻手轻脚贴着墙壁听张爱玲房间的动静。结果发现,早上没有任何声响,显然还在休息,中午开始打开电视机,直到深夜,一天约看12小时电视,而且声音开得极响。就这样整整等了一个月,始终也没有等到张爱玲走出房门。终于有一天,远远得见尊容,而那唯一的一次,是张爱玲出门倒垃圾。但还没有等到戴文采上前与之打招呼,她已经回屋了。</p><p class="ql-block"> 一个月来,戴小姐除了听见隔壁的电视机声音外,一无所获,就这样仅仅远看一眼就走,又未免于心不甘。于是,戴文采急中生智,待张爱玲回房後,从菩提树上掰断一枝树枝,将自己的半个身子吊挂在蓝漆黑盖的大垃圾桶上,把她刚才扔掉的全部纸袋子勾出来,坐在垃圾桶边,不顾垃圾的肮脏薰臭,忘我地、一件件地翻找……拿到拾荒所得的戴小姐犹如卧底间谍,赶紧回房间对这些废弃物做了一番拣择分析并得出相关结论。</p><p class="ql-block"> 比如,张爱玲平时吃什么东西、喝什么饮料、读什么报纸、存钱在哪家银行;因为没见有零食皮壳,所以她判断张爱玲牙齿已经不行了等等。</p> <p class="ql-block">“间谍事件”主角——台湾记者戴文彩</p> <p class="ql-block"> 关于此节,戴文采在洋洋万言的采访杂记《我的邻居张爱玲》中这样写道:</p><p class="ql-block"> “她真瘦,顶重略过80磅。生得长手长脚,骨架却极细窄,穿着一件白颜色衬衫,亮如洛佳水海岸的蓝裙子,女学生般把衬衫扎进裙腰里,腰上打了无数碎细褶,像只收口的软手袋。因为太瘦,衬衫肩头以及裙摆的褶线始终撑不圆……她皮肤很白,头发剪短了,烫出大鬈发花……一丝不苟地开出一朵一朵像黑颜色的绣球花……她弯腰的姿势极隽逸,因为身体太像两片薄叶子贴在一起,即使前倾着上半身,仍毫无下坠之势,整个人成了‘飘落’两字……我正想多看一眼,她微偏了偏身,我慌忙走开,怕惊动她……她走着,像一卷细龙卷风,低着头,仿佛大难将至,仓皇赶路……因为距离太远,始终没有看清她的眉眼,仅是如此已经十分震动,如见林黛玉从书里走出来葬花,真实到几乎极不真实……”</p><p class="ql-block"> 最富戏剧性的是,戴文采从台湾寄给张爱玲的那封信的信封,居然也在这堆垃圾里。张爱玲喜欢用废旧信封做草稿纸,在这张信封上,恰巧有一段文字涉及戴文采,说是现在好不容易希望安静,如果要被采访,就好比“一个人只剩下两个铜板,还给人要了去。”</p><p class="ql-block"> 戴小姐还意外拾到了张爱玲平素梳头掉落的,被集中挽成一缕的头发。在一些废纸里,还有写给夏志清和痖弦等文化界知名华人的信稿。那缕头发连同这些文稿,都被戴文采收藏起来。她对此写道:“我在一张报纸里发现一小撮她剪下来的发,总有三、四十根,小指长,发质极细,不是截然蓝与黑的黑,比较近杏黄与浅黑,也有一根浅白,接近透明的白。”</p><p class="ql-block"> 戴文采在文章的最后,针对张爱玲的“一个人只剩下两个铜板,还给人要了去”这句话发表感慨道:“确实叫人十分抱歉,一口好井在人语喧哗中兀自凉着,也那样喜欢着外头世界的繁华。我们何必像顽童般非要扔石头惊她一惊呢?”</p> <p class="ql-block"> 戴文采对张爱玲的崇拜是很虔诚的,知道决不能莽撞。但此刻,她实在按捺不住激动,便打电话给旧金山的一位台湾女作家,详述了她的奇遇。可谁知那位女士的法律意识近乎偏执。按照美国法律,随意翻检别人的垃圾属于侵犯隐私权,是违法的。那位女士马上电告夏志清。夏志清又转告庄信正。庄信正立刻给张爱玲打电话告了密。张爱玲平常从不接电话,谁知这一次,也许是与老朋友和好兄弟庄信正有着心灵感应,电话一通就接了。庄先生急急忙忙地说:“现在,你隔壁住了一位据说是台湾《联合报》记者戴小姐……”</p><p class="ql-block"> 张爱玲立刻挂断电话。庄信正第二天又打过去,就再也无人接听了。</p><p class="ql-block"> 在“躲跳蚤”的三年多中,张爱玲早已练出了迅速搬家的本领,在林式同的协助下,她第二天就搬了家,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戴文采枉做了一回超级间谍,竟对隔壁的动静一无所知。她仍是每天贴着墙壁听声音,发觉没有了电视声,还以为她病了。可是一连几天没动静,于是疑心起来,到公寓管理员那里打听,才知道张爱玲已从她眼皮底下悄悄溜走了。</p><p class="ql-block"> 还多亏了戴小姐的这次“卧底”,世人才得以了解到张爱玲晚年的一些真实侧面。这个被闹得沸沸扬扬的“间谍事件”,倒使得“戴文采”三个字,因了这次“违法”,永远留在关于张爱玲的研究史中。</p><p class="ql-block"> 在这之后,张爱玲在两次给司马新的信中都提到“戴文采事件”,并解释说,“中国人不尊重隐私权。”这就是张爱玲认为自己的地址必须对外保密的最根本原因。</p> <p class="ql-block">待续,请看下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