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踪溯影(十三)

麦园

2016年6月12日

星期日

海螺沟，蜀山之王——贡嘎山(海拔7556米)东北坡，一条磅礴的冰河刻痕。

若将贡嘎山比作顶天立地的山神，那么海螺沟便是它银袍上最流光溢彩的衣袂。源于贡嘎山主峰山麓的，高1080米的大冰瀑布，宛如从王冠上倾泻而下的银河，最后蜿蜒成长达14.7公里的冰川，如同山神垂下的衣袖，轻抚着大地。

满怀对世纪冰川的期待，川西行的第十三天清晨，奔向海螺沟。

海螺沟冰川景区，有三号营地、四号营地。

四号营地，如同天界之镜，在海拔3600米高处，能直面那片震撼灵魂的风景。

从三号营地乘高空索道，升上四号营地，仿佛登上天阶。放眼望去，一条银河凝冻成玉，悬挂于贡嘎山壁。这里，是俯瞰冰川全貌的穹顶剧场。

也正是我们所向往的海螺沟冰川——大冰瀑布的辉煌壮丽。

　　在海螺沟，游人多奔四号营地而来 : 贡嘎雪峰触手可及，千米冰瀑全景奔涌……

然而，天公不作美。

我们到达海螺沟三号营地时，四周山峰全都藏在牛奶般的浓雾之中，四号营地高空索道停运。

虽说等待良久，浓雾依旧，索道无解，而四号营地是不能步行的。

当日所有游人，只能单项选择，三号营地冰川步游道。

三号营地的步游道，木栈道如同一架无尽的天梯，从潮湿的土层中生长出来，迂回探入云霭深处。

空气中弥漫着栎木、苔藓与朽木混合的沁凉气息，每行一步，脚下木板便发出沉闷的回响，仿佛大山在考量你的决心。

原始森林垂下绿幕，铁杉与冷杉的巨臂遮天蔽日。雾是活的，它漫流于林隙，将世界浸成一幅洇湿的水墨。

　　转身间，雾中的贡嘎山骤然显现。

它并非朗晴下的雪色金冠，而是一抹悬于天际的、巨大而飘渺的灰影。

没有棱角，不见细节，唯有庞大到令人失语的淡墨色块，如天神半现的侧颜，威仪、寂静，且瞬息再度隐没。

惊鸿一瞥，已是大山对攀登者的最大犒赏。

心跳如鼓，每行一步，都在猛烈地敲击着海拔的刻度。

这是一场纯粹的、近乎原始的跋涉。

从海拔2940米的三号营地，到海拔3050米的“冰川终碛堤”碑，没有索道的便捷升华，唯有双足与意志，一寸寸征服高度，换取林深处忽现的贡嘎山影，换取终碛堤碑前，那片由洪荒之力劈凿出的、沉默而壮阔的景象。

　　一个多小时与云霭的角力，终至坡顶，立于“冰川终碛堤”碑旁，俯视谷底，方才懂得何谓“终碛”。

眼前绝非温柔河谷，而是一片浩渺的“石川”，亿万吨的砾石如灰白色的浪潮，在此凝固、沉寂，如远古的巨兽化石，嶙峋地堆积至视野的尽头，荒凉、壮阔，弥漫着一种天地初开的混沌。

当巨龙般的古冰川在此力竭消融时，它便将一生搬运的山石骸骨——从细沙到巨砾——尽数倾泻于此，堆叠成一道孤形垄岗。这庞然的堆积体，是冰川撤退时划下的最后句号，凝固了亿万年前冰舌曾经抵达的最终疆界。

荒芜的砾石静卧成川，每一块石头都曾是冰川的俘虏，如今都成了冰川存在过的沉默证人。

“冰川终碛堤”，是一部需要耐心解读的破碎地书，而并非明信片式的完美风景。

它冰冷而确凿的地质密码，需要你不辞劳累，走下栈道，踏入那片由地震和冰川共同塑造的、杂乱无章的“采石场”，去聆听那首吟唱了万年的，关于冰的消亡、石的永恒的地质史诗。

下行之路宛如一场倒溯时光的坠落。

木栈道蜿蜓于冷杉与杜鹃的深碧之中，空气中弥漫着苔藓与腐殖土的气息。

转折总在不经意间到来，地震的巨力撕裂了所有的文明，木栈道突然残缺中断，扭曲的龙骨般的木板零乱无序，似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自此以下，再无坦途。碎石陡坡，不断滑泻，每一步都像踩着大地的痛处。

终于立定谷地，海拔2850米的冰川舌末端，仿佛盘古劈山后未及收拾的，堆积着亿万吨碎石的巨大采石场。

它们沉默地诉说着冰川的伟大创造，“冰川河谷”，万年冰舌以无匹之力刨蚀出的杰作。

游客眼中的遍地碎石，正是冰川撤退时遗落的“冰碛物”，让我们得以窥见冰川消退的痕迹。

　　“冰川终碛场”，没有炫目的洁白，只有砾石的灰茫；没有磅礴的整体，只有解构的细节。它是冰川最后的告白，诉说它曾经拥有却正在逝去的伟力。

海螺沟四号营地的冰瀑和三号营地的砾石，并非冰与石的对立，而是同一部地质史诗的上卷与下卷，是海螺沟冰川的辉煌与悲壮。

　　从洪荒般的终碛场下山归来，转眼撞见一场悬浮云端的现代奇观——海螺沟中法高空扁带国际比赛。

两道秀峰之间，一痕彩色扁带横空悬挂，宛如天神遗留的一根琴弦。

其上，一个人影正缓缓移动。在万丈深渊之上，在贡嘎山风的呼啸之中，他的每一步都踩在虚无与平衡的刀锋之上。

谷底是亿万年冰川削出的U形山谷，带上是人类极致的勇气与技巧。

人类瞬间的极限挑战与远古冰川的自然伟岸在此刻同框，形成奇特鲜明的对比。

　　自洪荒的壮阔归来，踏进磨西小镇的街巷尽头，一座中西合壁的西洋小教堂静立其间。

磨西天主教堂，1918年法国传教士始建。

钟楼，磨西教堂独具特色的建筑。

钟楼最具风情的，是它的顶冠——并非传统的哥特尖顶，而是六角形攒尖顶，传统东方古典建筑风格；二层是四面坡的歇山顶，和顶层一样，覆盖着与小镇民居无二的青灰色瓦片，这是信仰落地生根后的东方模样，仿佛上帝也在此学会了聆听东方的雨声。唯有拱窗为狭长桃叶尖形的西方色彩，仿佛上帝的眼睛凝视着远处的雪山和近处的人间。

　　推开了那扇门，便推开了历史的一页。

1935年5月，毛泽东率领的红一方面军在此驻足。

1935年5月29日晚上10时许，在这座小小的天主教堂神甫楼，召开了著名的“磨西会议”，决定北上抗日的战略方针，就在这烛光与地图前奠定。

在这偏远的雪山小镇，一个决定国家命运的历史瞬间，成为历史无法磨灭的红色坐标。

　　磨西小镇，静静地沉淀在午后温暖的尘埃里，闪着光。

藏羌汉三族的风情在屋檐、招牌与飘香的牦牛肉干之间缓缓流淌。

磨西的魅力，不仅在于它是通往冰川的门户，更在于它本身就是一个厚重的结。

这里系着自然的壮美、民族的交融、信仰的并存，以及一个决定国家命运的光辉时刻。

　　离开磨西小镇，沿途风景渐变，山林变成了开阔的河谷，川西的风光别样壮丽。

时不多久，途径安顺场——一个名声不小的小镇。

同治二年，翼王石达开率数万大军困于此岸，河水大涨，渡河未成，终至全军覆没。

1935年，中央红军亦至此地，前有激流天险，后有十万追兵，历史的阴影沉沉压来。

红军究竟不是石达开。

1935年5月24日夜，红军成功袭击安顺场渡口，夺得一条渡船，连夜寻找船工，部署火力阵地，25日清晨，组织十七勇士发起强渡，成功突破大渡河天险。

安顺场由此成为中国革命的一个转折点。

片刻的擦肩而过，足以让人记着，脚下的路，曾是先辈用热血趟过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