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魂:三代人的中秋迁徙

岩松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月亮是人间悬置的银币,一面刻着往昔,一面烙着未来。</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割不断的脐带</span>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山坳的中秋,霜色浸透土墙,将时光凝成琥珀。父亲的脊背是张拉满的弓,锄柄压弯的弧度里,藏着半亩冬小麦的呼吸。“地不等人,月也不等人。”可这土地等过他皴裂的手掌渗进泥土,等过他旱烟袋里的火星明灭成星子,等过他深夜坐在门槛上,听月光在瓦片间流淌,像听一曲无声的摇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母亲揉面的手,把麦壳揉进时光。羊油在铁锅里炸开时,檐角的麻雀惊飞,又跌回巢中,翅膀扑棱的声音里,藏着对温暖的眷恋。那时的团圆是草纸包着的月饼,油渍洇透,甜腻混着油墨般的涩,像极了我们懵懂的渴望——渴望逃离,逃离这永无止境的劳作,逃离这被月光浸透的贫穷,却不知,逃离的尽头,是更深的漂泊。</p><p class="ql-block"> 夜深了,父亲会蹲在院角磨镰。铁与石相擦的嘶鸣,惊醒沉睡的露水。抬头看天,月亮正悬在玉米高粱梢头,像一把未收的镰,割不断时间,却割开了我们与土地的脐带。那脐带里,淌着羊油的香,淌着麦壳的暖,淌着父亲未说出口的牵挂。</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钓不起的乡愁</span></p><p class="ql-block"> 二八自行车的铃铛,摇醒了县城的柏油路,却摇不醒沉睡的乡愁。</p><p class="ql-block"> 车筐里颠簸的青红丝月饼,是单位发的甜腻,却甜不过门卫老张旮旯里的月光。他说:“带给乡下的娃。”可他的娃,早跟着父母去了南方打工。旮旯里的月饼,成了无人签收的信,盖着“异乡”的邮戳,沉在岁月深处,发霉,变硬,却依然散发着淡淡的甜——那是老张对孙子最后的温柔。</p><p class="ql-block"> 我蜷缩在单位楼顶,看月亮跌碎在静静地院落里,小城的马路上,银斑溅落时,凉透了脊背。楼下老张的咳嗽声混着收音机里的咿呀戏文,飘进暮色。</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城市像台巨大的织布机,我们不过是穿梭其间的丝线,被织进楼房,却始终织不出一件完整的衣裳——那衣裳的里子,是乡愁,是记忆,是再也回不去的月光。</p><p class="ql-block"> 那年中秋,我捎回一盒月饼。母亲在电话里说:“你爹咬了一口,说太甜,不如咱家的羊油酥。”我沉默着,听那头的电流声里,藏着父亲嚼月饼的声响——咔嚓,咔嚓,像在嚼一段回不去的时光,像在嚼一片碎了的月亮。</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载不动的月光</span></p><p class="ql-block"> 如今,诸多的孩子在霓虹里漂泊,像被风拔起的麦苗。视频里,母亲总把镜头对准空餐桌:“你爹非说要等你们回来再开饭。”可高铁票比月亮更难抢,视频里的“团圆”总卡在4G信号里,像被风扯碎的纸鸢,线头攥在故乡的手里,却再也飞不回那片麦田。女儿发来的照片里,几个年轻人挤在出租屋,把月饼掰成瓣,对着手机里的全家福碰杯。月光从窗外漏进来,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漂泊的舟,载不动一盒掰开的月饼,载不动一句“我想家”。</p><p class="ql-block"> 社会这架织布机,仍在轰鸣。当年父母掏空家底为孩儿置办嫁妆,红木箱里躺着两身的确良衣裳,针脚里缝着对“城里人”的向往;如今儿子婚房的首付,耗尽两代人半生积蓄,像一场用钢筋水泥兑换的“体面”。形式主义从未消失,只是从青红丝的甜腻,变成了学区房的冰冷数字;从草纸包的温情,变成了银行账单的刺目。可我们依然在漂泊,像候鸟,像蒲公英,像所有被时代推着走的尘埃,在霓虹与麦田之间,寻找一片能落脚的月光。</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拾不回的圆满</span></p><p class="ql-block"> 昨夜梦见老宅的月亮。</p><p class="ql-block"> 它悬在玉米地上方,却同时照亮了写字楼里加班的键盘、高铁站候车的长椅、出租屋的折叠桌。这些被月光浸透的人,终于在某个中秋的夜晚明白:所谓团圆,不过是把散落四处的月光,一片片拾回心里,拼成一轮完整的月。可那月,总缺一角——缺的是父亲旱烟袋里的火星,缺的是母亲揉面时漏下的麦壳,缺的是我们年少时未曾珍惜的、沾着油渍的甜。</p><p class="ql-block"> 窗外的桂花香漫进来,混着女儿寄来的低糖月饼的气息。我轻轻擦去相框上父亲的照片,他眉眼间的皱纹里,还藏着八十年代那个未吃完的羊肉馅月亮——那时,我们以为“离开”是暂时的,却不知“归来”早已成了奢侈的诗;以为“改变”是向上的,却不知“守望”才是最难的修行。月轮三叠,叠的是时光,是迁徙,是三代人未说尽的牵挂。</p><p class="ql-block"> 而那轮始终悬在空中的月亮啊,从未改变,改变的,是我们与它之间的距离——从仰视到平视,再到如今,需得踮起脚尖,才能触到那抹清辉。那清辉里,藏着父亲的犁,母亲的灶,藏着我们的根,我们的魂。</p><p class="ql-block"> 或许,真正的团圆,从来不在餐桌上,而在心里。像那轮月亮,无论被多少云翳遮挡,总会在某个清朗的夜晚,重新圆满。而我们,终将在月光里,找到回家的路——那路,不在高铁的轨道上,不在视频的信号里,而在我们血脉深处,那片永远不会被霓虹淹没的麦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