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分享：张婶

下里巴人

张婶从上海回来那天，行李箱轱辘在村口水泥路上磕出一串闷响，像憋在心里没说出口的委屈。邻居们围上来，看见她棉外套上还沾着上海地铁里揉出的褶皱，手里却攥着个旧布包，里面裹着半袋从儿子家带回来的小米——那是她临走前，趁儿媳不注意塞进去的，总觉得这黄灿灿的小米若被儿媳扔了怪可惜的。

半年前她去上海时，心里揣着半是骄傲半是怯意。儿子是村里第一个考进名牌大学、在上海扎下根的娃，儿媳又是本地姑娘，说话轻声细语，第一次见面就给她买了羊绒围巾。

可真住下来，日子就像被放进洗衣机的旧衣服，慢慢揉出了褶皱。儿媳周末总爱带她出去吃饭，商场里的餐厅亮得晃眼，一道菜的钱够她在老家买一筐鸡蛋。

张婶嘴上应着，筷子却放不开，回家就念叨“太浪费”。后来儿媳再喊，她就找借口留在家里，煮碗面条配咸菜，倒觉得比大餐舒坦。

更让她心疼的是吃不完剩下来的菜，红烧肉、清蒸鱼，儿媳说隔夜菜亚硝酸盐高，不让打包带回。她却趁儿媳上厕所的空档，悄悄装进保鲜盒带回家塞进冰箱。第二天热一热自己吃，心里还琢磨：“当年饥荒年，发霉的馒头都抢着吃，现在日子好了，怎么就不能省着点？”

两代人不同的观念时常在日常生活中碰擦，时间久了矛盾像积在窗台上的灰尘，慢慢就厚了。那天周末，儿媳收拾冰箱，翻出好几盒剩菜，语气带着点急：“妈，这些都放好几天了，吃了对身体不好。”张婶护着保鲜盒，声音也高了：“好端端的菜哪能扔？我吃了这么多年剩菜，也没见生病！”儿媳没再争，可转身时，张婶看见她悄悄叹了口气。

真正让她走的，是件小事。孙子夜里踢被子，张婶按老家的法子，给孩子裹了厚毯子。儿媳看见，赶紧解开：“妈，现在都科学育儿，盖太厚容易捂出热疹。”张婶不服气：“我儿子小时候就是这么带大的，不也长得壮实？”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话赶话就吵了起来。

张婶看着儿子在中间为难的样子，突然就觉得累了——这大城市的日子再好，也不是她的窝。

第二天一早，她就收拾了行李。儿子要送她，她摆手：“不用，我自己走。”坐火车时，她打开布包，摸出那袋小米，又想起儿媳给她买的围巾，放在行李箱最上面，还带着淡淡的香味。

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枝桠遒劲地探向天空，细碎的槐叶筛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张婶布满皱纹的脸上。她弯腰从厢房抱出被褥时，指腹蹭到被面细密的针脚——这是儿媳去年秋天寄来的，说是羽绒的，轻得像朵云，盖着却比老棉絮暖和。

张婶把被子晾在晾衣绳上，指尖捏着晒得发烫的布料，暖融融的温度顺着指缝钻进心里。风裹着院墙外麦苗的清香飘进来，混着老槐树的木质气息，忽然勾得她想起前阵子和儿媳的争执。

张婶抬手抹了抹眼角，不是难过，是心里发潮。她望着晾衣绳上晃悠的被子，忽然懂了：儿媳不是不心疼钱，是她的日子和自己不一样。自己站在几十年前的穷日子里，习惯了把每一分钱都攥紧；可儿媳站在如今的日子里，想给孩子更好的，想让老人更舒心，这又有什么错呢？两代人隔着的哪里是观念，是几十年不一样的苦与甜，是各自走过的那些不容易的路啊。

风又吹来了，槐树叶沙沙响。张婶嘴角慢慢翘起来，心里忽然敞亮起来。她想着，等过阵子地里的麦苗再壮些，就把攒下的土鸡蛋拿出来，装在铺了稻壳的纸箱里寄给孙子。还要给儿媳打个电话，问问她最近上班累不累，晚上睡没睡好，告诉她老家的槐花开了，等她有空了，带着孙子回来吃槐花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