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天记：尘世外的悬塑奇观

徐高旗

车过临汾，向西，再向北，窗外的平原便渐渐收了势，起了褶皱，我们便是在这书页的缝隙里穿行。此行的终点，是隰县那座悬在凤凰山顶的“小西天”，也是黑悟空创作的灵感之源。

小西天，本名千佛庵。它不像许多名刹古寺那般盘踞于开阔之地，而是极谦逊又极奇崛地“挂”在凤凰山的悬崖峭壁之上。远望过去，只见一片褐色的建筑群落，依山借势，错落参差，仿佛是从山石里自然生长出来的一般，与天地浑融一体。山不高，却因这险峻的格局，生出一种凌空欲飞的飘逸感。

抵达山门时，日头已西沉。我们拾级而上，待到爬上庵前的小平台，回身一望，看到了宁静祥和的小西天。这宁静的晚霞，仿佛是佛祖为风尘仆仆的旅人展开的一幅巨大而华丽的卷轴，是进入那座艺术殿堂之前，最恢弘的序幕。

一夜无话，心却早已飞到了庵内。第二日清晨，山间还缭绕着薄薄的雾气，我们再次入庵。与昨日晚霞相比，白昼的小西天，显得格外清寂、内敛。

小西天之所以名动天下，并非因其规模宏大，恰恰在于其“小”而“精”。它分为上、下两院。下院是僧侣们起居诵经之地，有韦陀殿、钟鼓楼等，一切从简，充满生活禅意。而真正的精华，则藏在全寺最核心、也最令人惊叹的所在——上院的大雄宝殿

殿门一开，一股混合着古老木料与香火的气息扑面而来。光线幽暗，需得适应片刻，眼前的景象才逐渐清晰。而这一清晰，便足以让人魂飞九天，震撼失语。

殿内并无通常寺庙的开阔空间，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完整、繁复、精妙到无以复加的悬塑世界。

阿弥陀佛端坐中央，宝相庄严；观音、势至菩萨侍立两旁，衣袂飘飘，神态安详。周围的罗汉们，或喜或怒，或思或悟，神情各异，栩栩如生。

自东壁到西壁，自檐顶至檩梁，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地塑满了数以千计的佛像、菩萨、罗汉、飞天、奇禽异兽、亭台楼阁……它们重重叠叠，悬空而置，构成了一幅完整的“西方极乐世界”图景。

这些明代彩塑，是小西天的灵魂。 它们不是静止的陈列，而是一个流动的、充满生机的宇宙。

周围的罗汉们，或喜或怒，或思或悟，神情各异，栩栩如生。

更有那琼楼玉宇，层叠而上，祥云缭绕，仙鹤翩飞。所有人物、景物，皆敷彩描金，虽历经三百余年岁月，色彩依然明丽不俗，金碧辉煌。

你仰着头，目光在任何一处微小角落停留，都能发现一个完整的故事。

一根细细的梁柱上，可能盘绕着一条金龙，龙须纤毫毕现；一片小小的云朵上，或许立着一位奏乐的飞天，裙带如真。

这种“满”而不“塞”、“繁”而不“乱”的布局，需要何等高超的匠心与对佛国净土彻骨的虔诚才能完成？

工匠们在这幽暗的佛国中，以泥土和彩笔，构建了一个光明灿烂、无有众苦、充满永恒的极乐世界。这已不是技艺，而是信仰本身开出的花。

从大殿中退出，重返日光之下，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殿外是真实的、有着清冷空气与料峭秋风的黄土高原，殿内则是工匠们用双手塑造出的、永恒温暖的理想国。这一明一暗，一实一虚，对比如此强烈。

驱车离开时，我又回望了一眼凤凰山。小西天静静地悬在那里，一如往昔。带走的，是满眼金碧辉煌的震撼，和心中一片澄明寂静的安详。这一场与“西天”的邂逅，从晚霞的序幕，到悬塑的高潮，最终沉淀为对生命与美、信仰与创造的无尽思索。隰县小西天，不愧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