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 1994年,已经离休的邹经,由于早年长期的战争辛劳,背已经驼了,像四堡山间那些被岁月压弯的老樟。他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枣木拐杖,站在“素位山房”颓圮的院墙前,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掠过脚踝,带着深秋的寒凉。</p><p class="ql-block"> 院墙是土夯的,大半已经坍塌,露出里面混杂的碎石与稻草。残存的几段墙垣上,还能隐约看见当年“素位山房”匾额的榫痕,那是他幼年时,母亲胡素珍总指着念叨的地方——“你爹刻的字,比山里的樟木还经活”。此刻,风穿过墙垣的破洞,呜呜地响,竟与记忆里地窖中雕版相撞的声响渐渐重合。</p><p class="ql-block"> 他缓缓挪动脚步,拐杖敲击着布满青苔的石板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过往的岁月里。四十多年前,他带着红军的密信从汀江出发,再回来时,母亲早已不在,“素位山房”也成了断壁残垣。这些年,他走南闯北,修复过无数古籍雕版,却始终不敢轻易触碰这里的残片,仿佛一碰,那些藏在墨痕里的离别与坚守,就会汹涌而出。</p><p class="ql-block"> 风忽然大了些,卷起墙角的半块碎木。邹经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在那堆断砖残瓦之间,竟半掩着一个樟木箱。箱子的边角已经腐朽,表面蒙着厚厚的尘土,露出的一角蓝布封面早已褪色发白,却仍能看出当年细密的针脚——那是母亲的针线活,针脚里还留着她做姑娘时的利落,他认得。</p><p class="ql-block"> 他蹲下身,枯瘦的手指拂去箱盖上的尘土,指腹触到樟木特有的温润质感,还有布料粗糙的纹路。身旁跟着的徒弟想伸手帮忙,被他轻轻按住。“我来。”他喘着气,声音轻得像风,枯槁的手掌扣住箱沿,一点点将箱子从瓦砾中拖出来。木箱与碎石摩擦发出“吱呀”的呻吟,像是沉睡百年的旧物终于被唤醒,每一声都扯着他的心。</p><p class="ql-block"> 樟木箱的锁早已锈蚀成红褐色,轻轻一掰就断了。箱盖掀开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不是樟木的清冽,而是松烟墨特有的、混着旧纸的温润香气,像母亲当年在漳州阁楼里修补古籍时,弥漫在空气里的味道。邹经的眼睛猛地一热,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砸在箱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p><p class="ql-block"> 箱子里垫着一层晒干的樟树叶,虽已干枯,却仍带着淡淡的清香,将几摞书护得完好。最上面的那本,正是《鹿洲全集》。书页已经泛黄发脆,边缘卷起了细密的毛边,却没有一丝霉斑,显然是被人精心打理过。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刚触到书页,就像触到了滚烫的烙铁,又猛地缩了回来——这不是当年漳州书店里常见的刻本,纸张是四堡特有的连史纸,纤维细密,对着光看能看见淡淡的帘纹;墨色沉稳,带着松烟特有的哑光,分明是父亲邹作城亲手刻版印制的版本。</p><p class="ql-block"> 邹经将书小心地抱出来,坐在墙根的石板上,慢慢翻开。第一页是“鹿洲全集”四个字的扉页,墨迹虽淡,笔锋却依旧苍劲。翻到“平台纪略”篇,他忽然停住了——某页的天头处,有一个淡淡的指印,边缘带着些许油渍,像是父亲刻书时沾了樟油的手指不经意按上去的。他想起母亲说过,父亲在苗栗的樟脑作坊刻书时,总爱用袖口蹭蹭沾了樟油的手,却还是难免留下痕迹。</p><p class="ql-block"> “爹……娘……”他低声呢喃,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四十多年前,母亲曾拉着他的手说“雕版在,根就在”,那时他只顾着点头,心里满是奔赴革命的热血,此刻捧着这本《鹿洲全集》,指腹一遍遍摩挲着泛黄的书页,才明白母亲口中的“根”,从来都不是一砖一瓦的房舍,而是这些浸着松烟墨香的文字,是刻在骨子里的血脉与信念。</p><p class="ql-block"> 风从院墙的破洞钻进来,吹动书页轻轻作响,“哗啦,哗啦”,像是父亲在苗栗作坊里刻刀起落的轻响,又像是母亲在漳州阁楼修补古籍时,紫胶化开的细微声响。邹经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修复雕版的日子。有一次在苏州的旧书铺里,他遇到一块《平台纪略》的残版,刀痕断裂处的弧度,和父亲刻过的版式一模一样。他蹲在铺子里修了三天三夜,用细如发丝的竹纤维填补木缝,用调了朱砂的松烟墨补色,直到残版上的“台湾”二字重新变得完整。那时掌柜问他:“这破板子值得这么费心?”他只说:“这上面刻着家呢。”</p><p class="ql-block"> 此刻抱着这本完整的《鹿洲全集》,他才真正懂了“家”的重量。他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老花镜戴上,镜片后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像年轻时在灯下修复古籍那样,专注地看着每一页书。风卷起地上的落叶,落在书页上,他轻轻拂去,指尖在“台湾虽海外,实为东南锁钥”那行字上停住,久久没有挪动。 </p><p class="ql-block"> 七</p><p class="ql-block"> 2002年,台湾苗栗的海边,七十一岁的邹晓芬正坐在藤椅上,整理父亲邹作城的遗物。晚霞铺满了台湾海峡,将海面染成一片金红,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进来,拂动她银白的发丝,落在肩头,像母亲欣那当年给她梳的银发髻。桌上摊着几个旧木箱,里面装着父亲留下的雕版碎片、磨得发亮的刻刀,还有一摞摞用蓝布包着的古籍。</p><p class="ql-block"> 邹晓芬的手指已经不太灵活,指关节肿大变形,是年轻时跟着母亲欣那学刻版落下的毛病。可她翻看着每一件物品时,动作却异常轻柔,仿佛捧着的不是旧物,而是易碎的月光。父亲在她三岁时就被日军杀害了,关于父亲的记忆,大多是母亲欣那口中的碎片——在樟脑作坊里教她刻刀的青年,指尖带着薄茧,握起刻刀时眼神亮得像山涧的泉水;藏雕版时蹲在神龛前,后背绷得笔直,仿佛扛着山;还有临终前躺在病床上,反复念叨的“四堡”“墨香”“连史纸”。母亲腕间的银铃在一次躲避巡查时遗失了,可那“叮咚”的声响,却像是刻在了她的记忆里,与父亲刻刀起落的节奏相伴相生,成了她最清晰的童年背景音。</p><p class="ql-block"> 她拿起最底下的一个樟木箱,这是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交给她的,枯瘦的手指扣着箱沿不肯放,说里面装着“能找到家的东西”。箱子很沉,上面的铜锁已经氧化发黑,锁孔里积满了灰尘。邹晓芬找来一根细铁丝,像母亲当年教她开作坊的小锁那样,轻轻捅了捅锁芯,“咔嗒”一声轻响,锁开了。</p><p class="ql-block"> 里面只有一本书,用蓝布仔细包裹着,布面上绣着细小的樟树叶纹样,针法略显稚嫩,针脚还有些歪歪扭扭,是母亲刚学绣花时的手艺——母亲总说,她学绣花是为了给父亲缝书套,可还没绣好,父亲就不在了。邹晓芬的指尖拂过布面上的樟树叶,叶脉的纹路绣得格外清晰,像极了父亲刻在雕版上的线条。</p><p class="ql-block"> 她解开布包,露出里面的书——《鹿洲全集》。这本书她见过无数次,母亲在世时,总在深夜坐在煤油灯下翻看,翻书的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书页里的魂。书页间夹着的书签,是一片早已干枯的四堡枫叶,母亲说,那是父亲从家乡带来的,刻书累了就拿出来摩挲。</p><p class="ql-block"> 邹晓芬轻轻翻开扉页,纸张的脆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像极了当年作坊里干燥的樟木片断裂的声音。就在这时,一片红褐色的枫叶从书页间飘落,打着旋儿落在她的膝头。这片枫叶比母亲当年夹在书里的那片小些,边缘却更完整,叶脉像老人手上的青筋,清晰地蔓延开来。</p><p class="ql-block"> 邹晓芬捡起枫叶,借着晚霞的光仔细端详。夕阳的金辉穿过枫叶的脉络,在她的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忽然,她的指尖顿住了——在枫叶最粗的主脉旁,竟刻着四个极小的字,笔画细得像发丝,几乎与叶脉融为一体。她赶紧找来放大镜,凑到眼前,“山河一统”四个字赫然映入眼帘。</p><p class="ql-block"> 那字迹刻得极浅,却力道十足,转折处带着父亲邹作城特有的刀工韵味——母亲教她刻版时说过,父亲刻字讲究“藏锋”,刀入木三分却不露锋芒,就像他藏在心里的念想。邹晓芬的心脏猛地一跳,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放大镜险些掉在地上。她想起母亲说过,父亲刻《鹿洲全集》时,总在夜深人静时对着西北方发呆,手里摩挲着一片枫叶,刻刀在枫叶上轻轻划着什么,问他就说“给后人留个念想”。</p><p class="ql-block"> 原来,父亲把最深的牵挂,刻进了这片来自四堡的枫叶里;把最沉的期盼,藏在了跨越海峡的书页之间。海风从窗外吹进来,翻动着《鹿洲全集》的书页,松烟墨的香气与咸湿的海风交织在一起,竟与记忆里母亲描述的四堡墨香渐渐重合——母亲说,四堡的墨香里没有海的味道,却有樟木的清冽,和父亲刻书时的气息一模一样。</p><p class="ql-block"> 她抬头望向窗外,晚霞正慢慢沉入海平线,将天空染成一片橘红,远处的渔船亮起了灯火,像撒在海上的星子。这片枫叶从四堡飘到苗栗,跨越了台湾海峡,跨越了近一个世纪的岁月,却依旧带着家乡的温度。邹晓芬将枫叶轻轻夹回扉页,指尖在“山河一统”四个字上轻轻摩挲,仿佛触到了父亲当年刻刀的温度,触到了四堡的泥土与墨香,触到了母亲藏在布包里的思念。</p><p class="ql-block"> 她拿起桌上的电话,指尖在按键上顿了顿,又坚定地按下去——这是她托人查到的四堡文化站的电话。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您好,请问四堡的‘素位山房’,现在还有后人在吗?我这里有一本《鹿洲全集》,还有一片刻着字的枫叶……我想,这是我们的根。”</p><p class="ql-block"> 闽西的天空一片蔚蓝,洁白的云朵像似草原上悠闲自在的羊群。九十岁的邹经在连城县的干休寓所里,激动地捧着《鹿洲全集》。他又想起家乡颓圮的院墙下,夕阳透过残破的墙垣,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的情景,和年轻时修复雕版的日子,那些断裂的木缝、模糊的字迹,在他手中重新变得完整,就像此刻,这本跨越岁月的书,将他与父亲、母亲,还有远在台湾海峡那边重未谋面的异母妹妹重新连在了一起。</p><p class="ql-block"> 台湾的海边,邹晓芬挂了电话,将《鹿洲全集》重新包好,放进樟木箱。她望着窗外的海峡,晚霞的余晖洒在她的脸上,带着温暖的光晕。</p><p class="ql-block"> 海风与山风,隔着台湾海峡遥遥相望。《鹿洲全集》的墨香,从四堡的残墙飘向海峡,又从苗栗的海边飘向远方。那些刻在雕版上的文字,藏在叶脉间的期盼,从未因岁月流逝而消散。就像邹经鬓边的白发,邹晓芬手中的枫叶,都在诉说着:山河有痕,墨香未绝,血脉相连的期盼,终将跨越山海,迎来圆满。</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