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纪念50年前的今天我成了一名知青… <p class="ql-block">这是一张拍摄于五十年前的照片,也是这样一个九月的秋天,我们武汉医学院(现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75届高中毕业生子弟排成四行,把最青春的笑容定格在学院操场的看台前。这个看台是旧时汉口西商跑马场的看台,它仿佛和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级级灰色的水泥台阶、像一道道记录时间岁月的轨迹——它九十年前曾目睹过当年汉口西商跑马场嘶鸣的骏马,七十年前迎接过我们的父母走上大学教师生涯的青春;五十年前,它目送我们背起铺盖卷,第一次离开家门,走向农村,走向辽阔而未知的中国农村。</p> <p class="ql-block">下面几张照片是出发前学院组织我们知青联欢演出的纪录,对我们每一个刚满17/18岁的青年来说,看起来是为我们“送别”,却更像一次“无声的成人礼”——它把“离开”这两个字,从口号变成了可以感触到的温度。在此之前,“下乡”是贴在通知栏里的白纸黑字,是广播里循环播放的“最高指示”,是父母亲们灯下默默为我们准备行李低低的叹息。它宏大、遥远,像天边的一块云,我们都知道它要来,却不知道它砸在自已头上是什么感觉。我们就这样,以自己最亮的姿势,把自己扔出去,扔到完全陌生的泥土里去。那时的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到胸口被“责任”两个字烫了一下:不是领袖语录里那种滚烫,而是类似于“接力棒终于塞到我手里”的沉重,舞台的灯光替我完成了出发前人生最后一次彩排,从此以后,没有音乐、没有鼓点,只有自己的心跳替我数人生的拍子。</p><p class="ql-block">我至今都会想起那晚的最后一个动作——右臂直指北方,像一把离弦的箭。它仿佛在提醒我:出发的姿势已经摆好,就没有理由在中途松手。那场联欢,其实是舞台借我们年少的身体,偷偷留下了生命暗语“别怕少年,跑起来,到农村去,大有作为”</p> <p class="ql-block">舞台上我们把《我们走在大路上》唱得豪情万丈,却不知道那条大路其实要先穿过一条条充满荆棘的田埂、一道道无数吸血蚂蝗的水坑,和无数个想家的黑夜。舞蹈每一个动作的定格,我们以为那是冲锋的号角;后来才懂,它更像一张定格的胶片——胶片外,苦难正一格格地迎面而来,等着和我们撞个满怀。</p> <p class="ql-block">今天再回看这些发黄的照片,那场出发前的联欢更像被黄昏的夕阳镀了金边的雾——美丽,却轻飘得经不起点戳。舞台上我们笑得那么响,那么激情,却不知道这些笑声落在台下的父母耳朵里,是多么难受无言的表达。舞台的声音盖住了父母无尽的不舍,也盖住了他们自己的哽咽;可这些,我们都没看见——我们只看见舞台上旋转的裙摆,像看见一面面鼓起的帆,急着把自己吹向远方。</p><p class="ql-block">1975年9月26日是我们启程下放农村的日子。我迄今还记得也是在这个操场,这个看台前,停着满载的知青和行李的车辆,家长们隔着车窗向自已的孩子挥泪告别摆手的情景,汽车启动的一瞬间,我看见母亲牵着我七岁妹妹的手声音哽咽,千叮万嘱我…她的身体一直站着,只是站着,泪水已布满了她的脸庞,她像一棵被秋风吹秃的树。看着直到远去的车消失。</p><p class="ql-block">如今,五十年的风尘一路吹回来,我才看清:那场舞蹈的欢乐,是我们最后一次“合法”的无知。从那以后,苦难、牵挂、愧疚,一样接一样地补上了课。今天尽管操场看台不在了,父母都已化作一座安静的小坟。照片还在,我把这些发黄的照片重新和父母的遗像叠放在一起,像递上一张迟到的成绩单——上面写满了他们早已替我预习、而我如今才读懂的答案。</p> <p class="ql-block">当年,从武汉到钟祥只有汉宜公路一条公路,一条补丁摞补丁的柏油路,车轮碾上去发出闷鼓似的声音。一路八个小时的颠簸,骨头被座位弹成一架坏手风琴,尘土从窗缝灌进来,在每个人鼻孔睫毛上都是灰尘。</p><p class="ql-block">直到下午四点左右汽车终于到达了大柴湖公社,几十个少年眨眼就被拆成七零八落。我和另外七个知青被编到大柴湖公社五经一大队七队,队长和马车沿着大队到小队唯一的一条弯曲的土路把我们接回了知青点。路两侧一望无垠的棉田,一直延伸到天边。我们没见过这么辽阔的田野。那夜,生产队特地用柴油机发电让我们度过了第一个农村有电之夜,从此以后在那个农村没电的年代我们都是在煤油灯下度过了我们的知青生活。那夜,我们躺在吱吱作响的床上,听见墙外蛐蛐叫,才恍惚明白:从今往后,武汉、学院、父母、看台……都被这条弯弯的土路隔在了世界的另一端。</p> <p class="ql-block">这是我们当年知青时唯一次拍下的三张照片,弥足珍贵。它得益于发小也是知青点组长魏同学的父亲我国著名寄生虫病学家魏教授来知青点看我们,留下了这宝贵的三张照片。三张照片摊开了我们近三年的被岁月揉皱的知青生活。今天看来照片非常模糊已经发黄,可我还是一眼就能找到自己——右起第一排第一个。砖房在背景里只剩灰扑扑的轮廓,墙面原本刷的白灰早被雨水和泥点啃噬成地图状的斑块。唯一稍鲜亮的是那棵柳树,柳叶缝里漏下的光斑,落在每个人的额头上,——那是无知的光,也是无畏的光。</p><p class="ql-block">我们笑得毫无城府,嘴角咧到耳根,牙齿在模糊的照片里闪成一排小星。汗渍在胸前洇成云朵状的暗影。</p> <p class="ql-block">五十年过去了,照片上的人青春之火早已熄灭,却把我们那时的无知永远焊在了那个年代:不知道明天会不会下雨,不知道田里的活什么时候干完,不知道父母的来信要走多远才能抵达。现在我才知道那声快门“咔嚓”一声,它把所有无知关进了这方小小的相片,也把柳树、砖房、汗渍和笑声关进了我们后来漫长的一生。</p><p class="ql-block">我用指尖反复轻轻抚过那些模糊的照片,像在抚过一条早已干涸的河床。极力想看清楚河床里躺着三块被水磨圆的石头——那就是这三张照片。它们不再清晰,却因此更真实:真实得让我听见当年柳叶在风里沙沙响,真实得让我闻到那时的砖墙缝里潮湿的霉味,真实得让我再次尝到当年嘴里那股混着尘土的甘甜。原来,我们那一段青春,就是在最破旧的背景里,用最明亮的笑容,给自己盖了一个永远擦不掉的邮戳。</p> <p class="ql-block">这是欢送朱同学结束知青生活回城前的合影,朱同学长裤上双侧膝盖的补丁就是那个年代我们都曾有的印记。我一直到大学一年级上学期还穿过这样的补丁裤子。</p> <p class="ql-block">这是我们小组在公社照相馆和带队苏老师一起的合影</p> <p class="ql-block">照片的发小朱同学是当年我们在生产队同住一间房的知青舍友</p> <p class="ql-block">1976年春节我们第一次回城在长江大桥留下的青春笑容</p> <p class="ql-block">1976年在那承载我们每一个人出生记忆的十字窗前的青春留影</p> <p class="ql-block">九十年代末期,我又重新踏上那条被杂草半掩的也藏着我的知青记忆的土路。二十多年过去了,田埂还是弯曲,棉田依旧翠绿,可我们曾经住过的房屋已破旧不堪,房前的柳树也无踪影,脚下的泥土也已变得陌生,像一块被岁月翻面的旧布,经纬里藏着我认不出的纹路。</p> <p class="ql-block">进村后最先撞进眼帘的是那口池塘。水还在,塘没变,当年冬日里我们曾一桶一桶担水回灶屋煮饭烧水喝;我也曾脱得只剩一条短裤,咬牙跳进刺骨的池塘水里,洗那冷水澡,一边冻得牙齿打鼓,一边却偏要高声唱《誓把山河重安排》。看着塘面漂着几片浮萍,像有人随手撕下的日历页,被风摁在水面上,迟迟不肯沉下去。如同我对自已知青的记忆始终浮在我的心中的池塘。</p> <p class="ql-block">我身边这位农村大妈是当时生产队长的爱人。在当年那个及其艰苦贫穷的年代里,是她,教会我们点燃第一根煮饭的柴火,是她,教会我们如何淘米时捋起袖子把米轻轻旋进水里,是她,教会我们面对空锅发呆时把青菜倒进锅里翻炒后最后再浇上一点点食油。看着她的手,想起了她一扇就把炉火扇旺,想起那一扇又把我扇回了少年。那口铁锅炒菜声至今还在记忆里“铿锵”,当年没油星子的青菜香依旧飘香,如今我仿佛仍听见那一句“省着点倒油”在耳边滚烫。</p> <p class="ql-block">这几个和我合影的农民就是我们当年接受再教育的“老师”</p> <p class="ql-block">五十年前,当我第一次踏进这块地时,苗才脚踝高,风一吹人就会踉跄;如今这块地它依旧辽阔,却再也吹不动我坚实的双脚。近三年的知青生活,在这块土地上我学会了犁田耙地,种过黄豆,扛过高粱,收割麦子,摘过棉花,打过农药,修过水库,烧过砖窑。我从一弱书生到后来把180斤的黄豆袋压上肩,把200斤的小麦背上腰,把比人还高双手不可合拢的棉包扛上三米高棉仓,我们每一个知青就这样把书生的肩胛骨一寸寸磨出茧,把“之乎者也”换成“一二三走”。这些农民“老师”他们每天收工时都不会忘记吆喝一声叫我们早点回去。</p> <p class="ql-block">我知道——只要这块地还在,只要他们还在,那声吆喝就永远不会散。它会一直响在风里,响在我每一次弯腰的瞬间,提醒我:别忘了,我也是庄稼地里练出来的孩子。</p> <p class="ql-block">离别时我握住他们的手,他们依旧笑得那么亮,茧还在,裂口更深,就是这双手,他们把“照顾”我们藏进最平常的动作:递锄头时把柄朝前,分咸菜时把最厚的一片拨到知青碗里,照片中的大婶会在家里来客人时把我叫上去吃一餐难得一见的馒头。</p> <p class="ql-block">这些农民用土地用农活教会了我什么叫“力量”:不是能扛多重,而是肯弯多低的腰;不是能走多远,而是愿回多少次头。</p> <p class="ql-block">又过了二十多年,2021年夏季我再次踏上钟祥的土地,通往柴湖公社的那条柏油公路,乌亮笔直地托着车轮,再也听不到当年我赶着马车的“咯吱”沙响。我摇下车窗,热风扑面,再也不是当年马车一过的黄尘。此段记忆里的陡坡也被削平,长度像被岁月对折,一闪便掠过去了。人生其实就是这条路——当年要费力才能翻过去的长坡,如今成了后视镜里一道浅浅的弯。路被重修,脚步被岁月加速,但肩头曾磨出的茧、心里曾流过的汗,都化作了此刻柏油之下最硬的基石。</p> <p class="ql-block">我这一次专门回访了柴湖镇(原大柴湖公社),眼前这条被柏油重新翻修马路上,当年的沙粒已一粒不剩,可1977 年 12 月 15 -16日在这条路东边的柴湖中学的那场文革后第一次高考记忆犹新,我闭上眼,仍能听见自己 19 岁的呼吸,我记得考完后离开那个考场时,心里掀起了一个青年对未来的全部幻想。</p><p class="ql-block">再往西走的老邮局不见了,但1978年那个寒冬凛冽的二月和发小魏同学二人从邮递员手里直接拿回大学录取挂号信时的情景历历在目。1977 年全国高考录取率 4.5%,湖北省 61 万考生只取 2.7 万,薄薄一张纸替我撬开了那道千分之四十五的缝。在回知青点的路上我把信封按在胸口,仰望天空,冬日的阳光格外明亮,冰凌压弯了树梢,但我终于扬起了翅膀即将飞翔。</p> <p class="ql-block">我和朱同学再次见面已过去近五十年了,他的夫人也是我小学同班同学。</p> <p class="ql-block">五十年后,我们像一排被风雨吹斜的老柳树,终于在这一刻重新并肩。</p> <p class="ql-block">当年我们把青春埋进土里,今天它开成了人生满田的白发和泪花。”</p> <p class="ql-block">那座曾经托举我们“出征”的灰色水泥看台,如今已被拆除,像岁月随手抹平的一道皱纹。原地替代是彩色塑胶网球场和篮球场。就如同时代换了一条更亮的跑道,可无论颜色如何斑斓,起点与终点的距离从未缩短——只不过,我们这一代用脚步丈量土地,今天的年轻人用芯片记录速度;我们把青春埋进垄沟,他们把青春写进云端。彩色运动场像一面巨大的棱镜,把不同的青春年华折射成不同的光谱,而光谱深处,仍隐约回荡着1975年那一声汽鸣。</p> <p class="ql-block">是那场 4.5% 录取率的高考把我送进大学,是图书馆的通宵灯火帮我园梦硕士博士研究生,是一篇篇论文、一场场答辩,一台台手术让我从泥腿子变成了拯救过千万生命,并教我谦以待人的医生,诲人不倦的老师。八本护照盖满了五大洲南北极的海关印戳,越洋行李箱每一次转动,都会让我想起当年赶着马车送公粮轱辘的转动,只不过如今推的不仅是行李,也是命运。</p> <p class="ql-block">五十年过去了,半个世纪,伴随国运昌盛,每个人的命运发生了巨大改变。</p><p class="ql-block">当年我在柴湖棉田里直起酸疼的腰,最远只敢把梦做到县城当一个不用日晒的“营业员”就已是天堂。如今,在我第一次踏上美国土地盐湖城23年后再次故地重游。站在犹他州立大厦前,我懂了,我的“梦”,从柴湖到县城,从县城到盐湖城,再到此刻的美国的蓝天白云下,它从未中断,只是换了一种梦境,把我这一代人的苦难与奋起,统统翻译成此刻的结语—完梦。我的人生每一站都是一次版本升级,“奋斗”成为唯一的保留字节。</p> <p class="ql-block">原来真正的“广阔天地”不在田垄之间,而在每一张考卷、每一念坚持、每一次克服困难和游走世界的勇气里。土地教会我弯腰,知识教会我抬头;世界让我把中文说成了英语,我用吃中餐的胃尝遍了世界的米其林,却把最初那湾池塘水甜一直留在舌尖。</p><p class="ql-block">五十年,地球没变,只是多绕了太阳五十圈;我变了,却又没变——</p><p class="ql-block">仍带着那口池塘的凉意、那棵柳树的荫影、那群农民给的倔强,感恩我所处从贫困到小康的时代、感恩生我养我教育我的父母,感恩与我同甘共苦的妻女家人,感恩让我施展仁心仁术的武汉同济医院,感恩与我一路同行进步的发小同学同事朋友,在人生舞台将合未合的幕布后,我歉然自足的走向下一程无声的辽阔天地,<span style="font-size:18px;">缓缓谢幕…。</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