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东坡词风的多元境界， 与艺术革新

夏黎（请勿送花）

　

理解苏东坡词的风格，绝不能止步于“豪放”的标签。其真正精髓，在于他开创了豪放词风，却又远超越之，最终形成了一种超然物外、刚柔并济的独特艺术境界。这种境界的达成，是其人生哲学、审美趣味与文学革新手段深度融合的结果。

一、 核心风格：开创“豪放”，超越“豪放”

在苏东坡之前，词的主流是婉约派，内容多写男女恋情、离愁别绪，风格婉转缠绵。苏东坡的划时代贡献在于实现了词的全面解放，将其从音乐的附庸提升为一种独立的抒情文体。

题材的解放：从“诗余”到“言志”

他将词的题材从闺阁庭院扩展到广阔的人生社会。举凡怀古、感旧、记游、说理、抒怀、谈禅，无事不可入词。在他的笔下，词不再是“诗余”（诗的附庸），而是可以和诗一样言志抒怀的独立文体。

· 例证：《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咏叹历史兴亡，气象磅礴；《江城子·密州出猎》（“老夫聊发少年狂”）记述打猎盛况，抒发报国雄心，开宋代豪放词先声。

意境的开拓：从狭深到宏大

他创造了雄浑壮阔、高远清旷的意境。他笔下的自然景物，如长江、赤壁、明月，都带有宏大的时空感和历史感，不再是简单的背景板，而是与作者博大胸怀融为一体的意象，从而提升了词的审美格局。

情感的升华：从柔媚到旷达

他将士大夫的襟怀抱负、人生哲思注入词中，使词的情感基调从柔媚婉约，一变为慷慨激昂、洒脱旷达。然而，必须指出，将苏东坡简单定义为“豪放派”是片面的。他的豪放，是内敛着人生智慧的豪放，其底色是“旷达”，而非单纯的雄豪。

二、 风格的多元性与精髓：“旷达”为核

苏东坡词最动人的地方，在于他经历了“乌台诗案”和一贬再贬的人生磨难后，所展现出的旷达境界。这正是其多样风格得以统一的内在灵魂。

清旷超逸：于困顿中寻求解脱

这类作品往往将人生的挫折融入自然景象，在明月、清风、江水中寻求慰藉与超脱，营造出一种清冷而高远的意境，体现了道家与禅宗的思想影响。

· 例证：《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虽有“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深刻遗憾，但最终升华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美好祝愿，完成了从个人情感到宇宙哲思的飞跃。

婉约深情：格调高雅的沉郁

苏东坡并不排斥婉约，他的婉约词同样情深意切，但一扫晚唐五代以来的脂粉气，格调高雅，情感真挚沉郁。

· 例证：《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是悼亡词的千古绝唱，其对亡妻的深切怀念，字字血泪，感人至深，展现了其性格中至情至性的一面。

幽默与理趣：于平常处见智慧

即使在最困顿的贬谪生涯中，他也能从日常生活中发现生机与趣味，并用一种充满智慧的方式表达出来，赋予词以独特的理趣美。

· 例证：《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中，“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将自然风雨视为人生风雨的写照，展现出笑对苦难的从容。结尾“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更是充满了辩证的禅意，达到了超然物外的至高境界。

三、 艺术手法：“以诗为词”的自觉革新

苏东坡能实现其风格的伟大变革，得益于他自觉的文学革新策略——“以诗为词”。

· 引入诗法，提升品格：

 他将写诗的手法、句法、典故和题材大量引入词中，使词的语言更加凝练、典雅，充满了士大夫的书卷气，从根本上改变了词的“浅斟低唱”的基因。

突破音律，服务文意：

为了更自由地表达思想情感，他敢于突破音乐对词牌的严格限制，“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晁补之语）。他更注重词本身的文学性，使词从依附于音乐的歌词，转变为一种独立的文学形式。这正是其“打破音律束缚”的实质。

· 个性张扬，直抒胸臆：

他的词作带有强烈的主观抒情色彩，无论是“人生如梦”的慨叹，还是“此心安处是吾乡”的自适，都是其完整人格的真实写照，极大地增强了词的艺术感染力。

结论：集大成的文学丰碑

综上所述，苏东坡词的风格是一个以 “旷达” 为精神内核，以 “以诗为词” 为技术路径，融豪放、婉约、清旷、理趣于一体的多元、开放而又和谐统一的艺术世界。他并非简单地开创了一个新的流派，而是以其博大的胸襟和天才的创造力，为词这种文学体裁注入了全新的生命力，极大地拓展了其表现疆域和审美高度，最终将词推向了与诗并驾齐驱的文学地位。

　　 因此，理解苏词，就是理解一种在苦难中依然热爱生活、在矛盾中寻求超脱的完整而伟大的人格力量。

（声明，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