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的人生况味

shudawen

<p class="ql-block">  母亲生前总爱讲奶奶临走前的那段往事。那年奶奶病重,突然念起一口月饼,可离中秋还远,街市上哪寻得到应季的。父亲跑遍县城的点心铺,最后在街角那家冒着热气的包子铺,拎回四个温乎的糖包子。蒸透了,切成小段,一点点喂进奶奶嘴里——那一抹裹在麦香里的甜,成了她生命尽头,家人能给的最后一点慰藉。</p> <p class="ql-block">  故乡的端午,主角从不是粽子,而是包子。新麦入磨,面粉里都裹着阳光的气息,家家户户的蒸笼冒起白气。馅料多是寻常的红糖,母亲包好,便用红颜料在褶子上盖一颗五角星,再扎上粽叶丝,六只一捆,就是走亲访友的节礼。你来我往间,包子在各家的竹篮里转了又转,到了端午成了硬邦邦的面团。可我们孩子从不介意,掰开的瞬间,融化的红糖汁顺着指缝往下流,我们慌忙用舌头去追,那股从舌尖迅速漫开的甜,混着新麦的醇厚,就足以让整个端午,都变得鲜活透亮起来。</p> <p class="ql-block">  后来进了军校,包子成了每周的期待,只是清一色的大白菜粉丝猪肉馅。那时的我们,咬一口先吸出混着油香的汤汁,把肉馅风卷残云般吃掉,剩下的包子皮便随手扔进饭堂的潲水缸,缸里总浮着一层厚厚白白的“浮萍”。韩副队长发了火:“下次谁再扔皮,我就从缸里捞出来,让他自己吃下去!”话虽狠,下次吃包子,缸里还是会零星飘着几片——年轻的胃口,总觉得馅料才是包子的全部意义,哪懂那层面皮里裹着的,是多少人省吃俭用的日子艰辛。</p> <p class="ql-block">  到广州工作后,机关食堂的包子早已花样翻新。清晨的窗口前,豆沙、莲蓉、青菜香菇的一字排开,逢年过节更有腊味、奶黄的新品。吃包子成了稀松平常的事,当年抢着吃肉馅的我们,如今反倒更爱素菜包子的清爽,肉包子摆在那里,少有人再主动去拿。倒是省军区政治部食堂的包子,成了同事间口口相传的“食堂一绝”——皮薄得像层半透明的纸,咬下去先是满口滚烫的肉汁,接着是松嫩的肉馅,不柴不腻,连皮都浸着油香,一口下去,满是踏实的满足。</p><p class="ql-block"> 2006年,军校同班战友在广州相聚,家属孩子们都来了。老首长、省军区政治部主任徐昕民将军特意打电话来:“达文,把战友和家属孩子们都请到政治部食堂来,我让炊事班给大家做顿大包子!”于是我们三十多口人浩浩荡荡开到沙河的机关食堂,一笼笼热包子端上来,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眉眼。咬下去的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军校那年,只是当年扔皮的少年,如今连粘在嘴角的面皮都舍不得擦——原来包子的香,从来都不止在馅里,更在那些一起分享过包子的人、一起走过的时光里。</p> <p class="ql-block">  日子长了,包子渐渐从“佳肴”变回了“吃食”。偶尔和朋友上酒楼,会特意点一笼上海灌汤包,小心翼翼地咬开小口,吸尽汤汁,权当是解解馋。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大概是少了蒸笼掀开时那股扑面而来的、带着烟火气的热乎劲,少了那份无需拘谨、大口吞咽的自在。</p><p class="ql-block"> 来到异国,华人超市的冷柜里,也堆着各式各样的包子,个头更大,面皮更白,可买回来蒸透了,肉馅发柴,面皮没有自然发酵的麦香,咬在嘴里,只有一种敷衍的“饱”,没有记忆里的“香”。我和妻子都是南方人,饺子还能勉强包几个,做包子却是彻彻底底的门外汉。如今的早餐,不是面条米粉,就是稀饭配着超市的馒头花卷,那些藏在包子里的甜与香,便成了隔着重洋的、最具体的乡愁。</p> <p class="ql-block">  周一,老战友张岩和妻子谷小姐从蒙特利尔来看我们。他俩是山东人,谷小姐是八十年代山东大学哲学系的高材生,曾任济南一家上市公司的高管,儿子十岁到加拿大留学,她便辞去工作专门陪读,如今孩子已是麦吉尔大学医学院的研究生。这次来,她竟带来了做包子的全套行头——面盆、擀面杖、木质印章,一进门就笑着说:“我来给你们做包子吃!”话刚出口,我的口水竟不争气地涌了上来,喉咙里滚着一串又一串的吞咽声,像是要把这些年缺的包子味都补回来。</p><p class="ql-block"> 女婿扛来一袋优质面粉,她和我妻子立刻奔去华人超市采购:六加元一磅的嫩叉烧肉,甜面酱、红砂糖、葱姜蒜,还有新鲜的葫芦瓜、南瓜。回到家,把叉烧肉切成丁,桌布一铺,谷小姐那看似柔弱的身板瞬间有了气场——一手和面,一手调馅,馅调得又香又绵,面和得软硬适度、特别筋道,最后竟能做到盆光、面光、手光,不沾一星面粉,看得我们连连称奇。</p><p class="ql-block"> 谷小姐边干活边给我们讲解,包山东大包的核心是“捏褶定型、不漏汤汁”。她取一张醒发好的包子皮放在手心,用勺子将调好的肉馅稳稳搁在皮中央;拇指和食指捏住包子皮边缘,先捏出第一个褶,轻轻向上一提,满满的馅料便被妥帖包裹;接着以逆时针旋转包子,每转一点就捏出一个新褶,褶与褶间距均匀,另一只手则轻轻托住底部,防止馅料下坠;最后收口定型,捏到最后一个褶时,将皮的边缘向中间收拢,捏紧封口,轻轻一扭核心点,再把包子整体揉圆,确保封口不漏、底部平整。随后她像沙场点兵般分工:张岩看火,我妻子擀皮,整整一上午,竟做出了一百个包子——有精巧的饺子状,有圆润的月饼状,最后还掏出个宝贝疙瘩:一枚木质包子印章,蘸了红曲粉,轻轻往包子顶上一压,朱红的纹样印在雪白的面皮上,瞬间有了几分篆刻艺术的雅致。</p><p class="ql-block">包子一笼一笼上锅蒸,蒸汽氤氲了整个厨房,连空气都变得甜丝丝的。我们边蒸边吃,张岩和女婿的山东口味一点没变,就着生蒜吃包子,吃得满头大汗,那股酣畅淋漓的劲儿,竟和二十年前在省军区吃包子的感觉一模一样,浑身都透着股滋滋润润的暖。外孙放学回来,闻着香味就嚷嚷着冲进厨房,六岁的孩子竟一连吃了五个,嘴角沾着红曲粉,像只满足的小花猫,举着啃了一半的包子,含糊地喊“还要吃”。</p><p class="ql-block"> 女婿打开一瓶茅台,切了一盘三文鱼,我们就着热包子边吃边喝。酒过三巡,我笑着说:“谷小姐,你这手艺,在多伦多开个包子铺肯定火!”她笑着摆手,眼里闪着光:“春节,我再来一起包饺子、做包子!”</p> <p class="ql-block">  转眼几十年,包子把奶奶的最后时光带走了,把端午的童年带走了,把火热的军营生活带走了,可那股扑鼻的香味,却在岁月里沉淀得越来越浓。真的分不清,是我的人生裹进了包子的岁月,还是包子的岁月揉进了我的人生。</p><p class="ql-block"> 或许,包子包着的从来都不只是馅料。是麦香里的牵挂,是蒸笼里的团圆,是日子里最踏实的甜,是跨越山海、联结人心的温暖。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别人口中的“包子故事”,而那笼热气腾腾的包子里,永远藏着最踏实、最热乎的人生滋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