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美篇号:30282828</p><p class="ql-block">文字/图片/编辑:啸傲长空</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九月热浪席卷江汉平原,暑气还没下去,秋老虎来袭,村口前的土场子早已铺满了刚从地里收回来的黄豆枝杈。黄豆荚在太阳底下发出“噼啪”的响声,一颗颗金灿灿的豆子时不时蹦跳出来。母亲顶着旧草帽,衣衫早已湿透,她熟练地用杨扠翻着豆秆,粉尘飞舞。空气中弥漫着黄豆香和泥土的焦渴味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些金豆子,就是全家的命根子。那年月,家里穷。黄豆卖了也不够我们兄妹五人的学费。看着母亲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作为家中长子的我,难受极了,蹲在没摊晒的一大堆豆秆旁,鼓起勇气对母亲说:“妈,家里穷,弟弟、妹妹还小,我不想读书了,回来帮家里干农活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没有正面回答我,她的眼神突像被针扎了一样,翻豆秆的速度加快了起来。不一会儿,邻居小哥刘强路过,母亲叫住了他,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到了傍晚,刘强偷偷来找我:“长空,明天随我跑趟夏场咋样?你还没出过远门吧?咱俩少驮点黄豆去换点大米回来。”(夏场离家足有三十多里,父亲每年这个时候得跑好几趟。)“好呀!你带着我跑一趟,顺便也长长见识。既然不想上学了,就该替父母分担家务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次日一大早,趁着父母在晒场上忙着晒黄豆的机会,我猫着腰溜进后仓房,把新收回来的两大蛇皮袋黄豆拖出来,偷偷推出家里那辆唯一的“28大杠”自行车,刘强协助我把两蛇皮袋黄豆捆在后座两边。没被父母发现,心里还挺美的。我俩一路向夏场骑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路上,自行车完全不听我使唤,龙头左摆右晃。本来就个子小的我,驮着将近160斤的黄豆,弄得我汗珠糊着眼睛,流进嘴角又咸又涩。每一次颠簸,沉重的蛇皮袋就会狠狠蹭一下麻木的大腿。有一段陡坡,车子差点把我拖回坡底,膝盖像被针扎一样疼,我大口喘着粗气,努力坚持向前蹬着。这来回六十来里路程,是我活这么大头一回实实在在的体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好不容易返回家,天就快黑了。卸下两袋沉沉的大米,感觉全身骨头都散了架,酸痛酸痛的。父母还在昏黄的油灯下收拾晒场(父亲默默地聚拢黄豆堆,母亲拿着簸箕筛着豆子里的碎土和草杆)。他们抬头看了看我和地上那两袋大米一眼,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我感到好纳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晚饭时,母亲问我:“感觉怎么样?那活轻松不?你还不知道吧?傻小子,是我故意叫刘强带你去的,让你体会一下,什么叫生活的苦!”我嘴唇动了动,像一盆冰冷的水从我头顶浇下来,浇灭了心里头的热气,原来我一直在母亲的掌控之中,今天的事只不过是母亲的一次巧妙安排而已,我沮丧极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听到母亲急促地在门外喊:“娃,快起床!大河里的水要涨上来了!帮我们去滩头抢豆子去!”汉水每到秋汛就变得凶猛无比,水涨得又急又快。我家在滩上还有两亩多地,就占了全家土地的三分之一,如果水淹了豆子,一家人大半年就得饿肚子。我一骨碌爬起来,昨晚的委屈还在心里堵着,心里想:“爸、妈,可别小瞧我,给你们看看我到底行不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先提前骑车带母亲走了,我一路小跑到了滩田边,看到昨天还干的滩地,一多半已经浸在了浑浊的河水中。父亲正把一捆捆砍下的、湿漉漉沉甸甸的豆株往坡上高的地方扛。母亲挥汗如雨,看着被淹的豆子,心疼得自语着:“老天爷呀!这金豆子可是我儿子的学费呀!再给我点时间,水涨得慢点,让我们多抢一些回来。”也顾不上抬头看我,直接塞给我一把磨好的镰刀:“快!割!专割豆荚多的,割下来捆好往坡顶甩!手脚麻利点!”话音没落,她面前那一大簇金灿灿沉甸甸的豆秆就被她割下去一大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力朝豆杆子根部割去。豆荚上的尖刺毫不客气地刮擦手背、胳膊,拉出一道道血印。汗珠顺着额头眉角往下流,渗入伤口处,火辣辣地疼,脚陷在软烂的泥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双脚沉得像灌了铅一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拼死拼活忙了不到两个小时,我只割了一小块地,胳膊就酸了,腿也不听使唤了,嗓子干得冒烟。看着漫无边际的豆田好像永远割不完,我缓缓直起腰,朝不远处的母亲喊道:“妈,歇……歇会儿行不?手……手使不上劲了,而且磨得全是血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直起身,她那双平时温和的眼睛此刻变得特别锐利,指着汹涌扑来的洪水,大声吼道:“水会等你歇好了再来吗?你是想明年啃树皮草根吗?”她的目光扫过我胳膊上流血的小口子,落在我懵懂的脸上,没有给我任何辩解的机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不敢再看,赶紧埋头胡乱挥舞镰刀,眼里含着泪水,咬牙使劲坚持着。很快,几块被洪水包围的豆田终于被我们抢了回来,最后一捆豆枝被连推带滚弄上高处安全地带,日头都快西下了。滩田上一片泥泞湿滑,洪水还在涨,被救回来的豆捆散发出混着水汽的生青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去的路上,我拖着两条像不是自己的腿,狼狈不堪。母亲走在前面,回头看着我。“娃!”她的声音哑得厉害,却异常清晰,“累惨了吧?”我沉重地点点头:“这也太苦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今天在滩上抢豆子,是跟洪水抢命啊!”母亲慢慢说着,“弯腰驼背,那苦在皮肉筋骨,是疼一时。明儿你要是真不读书了,回家扛锄头下地,那得一辈子跟土地斗。没人心疼你……其实,现在的你就像滩上那些没抢上来的豆秆,如果趴下了,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她停了停,慈祥地看着我:“咱家滩地里那豆秆,让水泡了就只能烂掉;可你通过读书,学到了知识,那是雨水浇不透、大水冲不走的真东西啊!儿子!”她抬起手掌用力按在我的肩膀上:“好好想想,娃呀,是每天咬牙拼命的皮肉苦好熬?还是好好读书好?”她抬起头,望向远方:“儿啊!记住了,只有读书才是改变你命运的唯一途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听到仓房的豆垛,被风吹得沙沙的作响,像是低语,又像是在叹息。母亲的“只有读书才是改变你命运的唯一途径”这句话又回到了我的脑海中,让我明白了:学到自己身上的本事,是大雨大雹都打不坏的屋顶,书本上的知识,才能真正为我遮风挡雨,扶我成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那赋有哲理的话,像种下的种子,在我酸痛的骨头缝里竟然钻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痛劲——那是一种比豆杆扎手、镰刀割肉、比汉水漫膝更深更切的领悟。</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次日清早,村口的鸡叫扯开了灰蓝的天幕。父亲照旧早早去了晒场。母亲拿来书包,递给我,然后给我整理了一下衣衫,在她眼神里流露出的是对儿子满满地信任和希望。我张开双臂,抱住了母亲:“妈妈,我懂了,您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来到村口晒场,看到摊开的黄豆像撒了一地细碎的金子。我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片铺满暖金色的晒场,然后毅然转过身,向学校走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又到晒秋时节了,在时间这个巨大晒场上,唯有母亲那泥土般沉实、豆粒般朴素的智慧,永不褪色,如同秋阳的金辉温润着漫长流年。它是真正揣在我心口带走的暖意,是铺在我漫漫人生路上、最厚实、最明亮的金灿灿的秋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