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的故事71 高戈著

高戈

第七十一集：雨幕中的崩塌与觉醒

法官敲击法槌的声音像块巨石砸进积雨云里，沉闷的回响还没散尽，法庭外的雨就陡然变急了。豆大的雨点斜斜地抽打着台阶，把花岗岩面浇得油亮，倒映着往来人影的仓皇。天空是铅灰色的，云层低得像要压到楼顶，远处偶尔有闷雷滚动，把空气震得发颤。

宋逸走出法庭时，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她没接亨利递来的伞，任凭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打湿了米白色的西装套裙。庭审记录被她攥在手里，纸页边缘已经被雨水泡得发皱，最末页那行“驳回原告诉求”的黑体字，像无数根细针，扎得她眼睛生疼。

“妈妈！”露西追上来，把伞往她头顶倾斜，金发被风吹得乱舞，“雨太大了，我们先上车吧！”

宋逸没动，只是望着街对面那棵被风雨撕扯的悬铃木。几枚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下，被积水卷着往远处漂，像她此刻的心，空落落的没个着落。她想起开庭前律师拍着胸脯说“血缘关系是铁证”，想起自己连夜整理的那些照片——她抱着襁褓中的思南在朝鲜军营的旧照，她在国外实验室加班时对着全家福流泪的自拍，她甚至准备了瑞士的入学通知书，想着等官司赢了就带他去阿尔卑斯山下看雪。可这些，在思南那句“他们才是我爸妈”面前，都成了笑话。

“Mom, it's okay.”露西的声音带着哭腔，英文里混进了些中文的腔调，“We still have a chance to get along well with Si Nan in the future. Maybe... maybe start with small things, like having dinner together?”（妈妈，没关系的。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和思南好好相处的。也许……也许从小事开始，比如一起吃顿饭？）

宋逸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她猛地转身，想往街对面走，脚下却一滑，高跟鞋的鞋跟卡在了排水格里。她踉跄着往前扑，亨利眼疾手快扶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别碰我！”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我怎么会输……我是他妈妈啊！”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卷着暴雨扑过来，把街边的广告牌吹得发出吱呀的哀鸣。那是块房地产的灯箱广告，画面上一家三口在草坪上放风筝，此刻被风吹得变形，“幸福家园”四个字的边角已经翘起，像要随时从铁皮上剥离。宋逸看着那画面，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雨幕变成了模糊的光斑，耳边的风声、雨声、露西的呼喊声，都像隔了层厚厚的玻璃。

“Yi！”亨利的惊呼穿透了混沌。

宋逸感觉自己在往下坠，雨落在脸上冰凉刺骨，她最后看到的，是思南站在街对面的屋檐下，被林风搂着肩膀。少年的目光望过来，带着惊惶和一丝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像多年前她把他抱给爷爷奶奶时，他含着奶嘴望她的眼神。

再次睁开眼时，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白色的天花板上，输液管的影子随着空调风轻轻晃动，像条悬着的蛇。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住院部的玻璃窗上，汇成蜿蜒的水流，把外面的梧桐树影泡得发虚。

亨利坐在床边削苹果，动作生涩得像第一次做这件事。他抬头看见她醒了，急忙放下水果刀：“感觉怎么样？医生说你是情绪激动引发的低血糖，还有点脱水。”他把削了一半的苹果放在托盘里，用英文低声说，“Darling, you need to let go. Si Nan has his own life, and we should respect his choice. Your health is the most important thing now.”（亲爱的，你得放下了。思南有他自己的生活，我们应该尊重他的选择。你现在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宋逸转过头，看着窗外。那棵梧桐树被风吹得剧烈摇晃，枝叶几乎要贴到玻璃上，像在挣扎，又像在臣服。她想起刚到瑞士那年，思南寄来的第一张画，歪歪扭扭的小人牵着两个大人的手，旁边写着“林爸爸 婕雅妈妈 我”。她当时把画塞进抽屉最底层，觉得是林家故意教孩子疏远她。可现在想来，那画里的太阳涂得那么亮，三个小人的笑脸那么圆，是装不出来的。

“他小时候……”她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总爱把馒头掰成三块，说要给爷爷、奶奶，还有我留一块。”

亨利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凉，还带着雨水的湿意。“我知道你苦，”他用中文慢慢说，这是他最近才学的句子，“但爱不是抓着不放，对吗？”

走廊里传来护士推车的轱辘声，夹杂着远处隐约的雷声。宋逸望着输液管里缓缓滴落的药水，一滴，又一滴，像她这些年错过的时光。眼泪突然涌了上来，不是因为输了官司，而是因为她终于明白，有些东西，就像被台风卷走的落叶，一旦落地，就再也回不到枝头了。

她轻轻点了点头，泪水砸在被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窗外的风好像小了些，梧桐树的枝叶不再疯狂摇摆，只是随着雨势轻轻起伏，像在叹息，又像在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