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秋阳把板栗林晒得发烫时,老根叔的胶鞋踩过满地碎叶,总会在第三十七棵板栗树下停一停。鞋底碾过干枯的栗叶,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像极了三十年前翠兰蹲在树下剥板栗时,指甲掐开硬壳的动静——那时她怀着重身子,指尖沾着栗仁的嫩黄,抬头冲他笑时,眼尾的细纹里都裹着阳光。他抬手摸向树干,粗糙的树皮磨过掌心老茧,指腹能清晰触到当年两人刻下的“根兰”二字:“根”字的竖钩刻得深,是他用柴刀一点点凿的;“兰”字的草头飘着,是翠兰怕他累,抢过刀补的。岁月把字迹啃得浅了,却在他心里刻得越来越深,每次触碰,都像摸到了当年两人交握的手。</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老根叔住的土坯房在板栗林尽头,墙皮剥得露出黄土,几处裂缝用旧报纸糊着,风一吹就“哗啦”响,像谁在低声叹气。房梁上悬着的玉米串挂了三年,颜色暗得发灰,穗子垂下来,像极了他耷拉着的眉梢。灶台上的铁锅锈迹斑斑,锅底结着层黑垢,锅里总盛着半锅玉米糊糊,旁边放着一碟腌萝卜——萝卜是去年冬天腌的,如今只剩坛底的碎渣,咸得能齁出眼泪,却是他一天的口粮。</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他是村里的“边缘人”。无儿无女,老伴走得早,唯一的侄子在县城打工,逢年过节才会托人捎袋米来,袋子上还印着县城超市的logo。村里人提起他,总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惊着什么:“老根啊,可怜人”。可可怜归可怜,没人愿意多跟他搭话。午后村口的老槐树下聚满聊天的人,女人们织着毛衣说家长里短,男人们抽着烟聊庄稼收成,他凑过去想插句话,手里还攥着刚摘的两颗熟板栗,想分给孩子们。可他一靠近,热闹的声音就像被掐断的弦,大家要么低头捻着毛线,要么转头看远处的山,直到他讪讪地把板栗揣回兜里,脚步放轻地走开,笑声才又顺着风飘过来。他知道,大家是怕他黏着说些陈年旧事——那些翻来覆去的“翠兰当年”,早成了村里人的耳旁风;更怕沾上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穷气”,怕他开口借钱,怕他要帮忙。</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每年秋分过后,板栗林就成了老根叔的战场。天不亮他就背着竹篓出门,竹篓的背带磨得发亮,边缘缝着块蓝布补丁,是翠兰生前缝的。手里攥着的木钩更旧,钩头包着层厚厚的包浆,那是几十年板栗壳磨出来的,连木纹都浸着栗香。他仰头在树林里转,晨光透过叶缝洒在他脸上,把皱纹里的土灰照得分明,也把鬓角的白霜染成了金。板栗壳上的尖刺扎破手背,渗出血珠,他就用衣襟蹭蹭——衣襟是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衣角还缺了个扣,蹭过伤口时有点疼,却比不过心里的空。脚被树根绊倒,膝盖磕出青肿,他先不管疼,爬起来就去捡滚落在草里的板栗:圆的是熟透的,尖的是还没长好的,他都小心地揣进竹篓,像捧着什么宝贝。</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有次邻村的收板栗贩子骑着三轮车来,车斗里堆着鼓鼓的蛇皮袋,看见他蹲在地上捡板栗,手背满是伤口,有的还结着黑痂,就停下车喊:“大爷,这几斤板栗值不了几个钱,您这身子骨犯不着这么拼。”老根叔没抬头,手指把板栗上的碎叶捋干净,碎叶落在他的蓝布衫上,像撒了把碎绿。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透着股倔劲:“得攒着,给翠兰买纸烧。她活着时没享过福,总说等板栗卖了钱,要扯块花布做件新衣裳,结果到走都没穿上。我总不能让她在底下受委屈。”贩子听了,没再说话,后来收他的板栗时,悄悄把单价提了两毛,还多给了他个装板栗的空袋子。</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翠兰的坟就在板栗林最深处,坟头长着半人高的野草,风一吹就晃,像谁在点头。石碑是当年他借钱打的,青石板上的字被雨水冲得模糊,只有“爱妻翠兰”四个字还能辨认——“爱”字的宝盖头缺了一角,是去年台风刮倒的树枝砸的。老根叔每天收工后都会去坟前坐会儿,掏出揣在怀里的干硬馒头,馒头被体温焐得发潮,边缘还沾着点玉米糊糊。他掰一半放在碑前,自己啃另一半,馒头渣掉在衣襟上,他就用手指捻起来,塞进嘴里。</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今天又摘了两斤,贩子给了十五块,够咱买包好烟了。”他对着墓碑说话,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着睡着的人。风穿过板栗叶,沙沙的响,他就侧着耳朵听,嘴角慢慢翘起来,皱纹里的土灰都好像淡了点:“我就知道你听见了。你最爱吃我烤的板栗,那年你怀着娃,我在这棵树下给你烤了半锅,你说比城里的糖炒栗子还甜。等明年我多烤点给你留着,咱还在这儿吃。”有次下大雨,他怕雨水冲坏坟头,披着塑料布在坟前守了一夜。塑料布漏雨,把他的蓝布衫淋得湿透,第二天发了高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嘴里还念叨着:“翠兰,别淋着……我给你挡着……”</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去年深秋,一场暴雨把土坯房的后墙冲塌了个洞。洞口有脸盆大,夜里冷风灌进来,吹得房梁上的玉米串“哗啦”响,也吹得他直咳嗽。他裹着两床打补丁的旧棉被,棉被里的棉絮都板结了,还是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寒,像揣着块冰。他想,得修墙,不然冬天没法过。可他翻遍了床底下的木箱子——那箱子是翠兰的陪嫁,红漆都掉光了——只找出皱巴巴的二十多块钱,最大的面额是十块,还缺了个角。没办法,他只能去侄子家借点钱。</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天没亮他就起身,揣着那二十多块钱,用布包了又包,塞进贴身的衣兜。走山路时,他扶着路边的树,一步一挪,膝盖上的旧伤被风吹得疼,却不敢停——他怕去晚了,侄子上班不在家。两个小时后,他终于走到县城,侄子家住在新盖的小区里,楼刷得白白的,窗户上装着亮晶晶的玻璃。他站在楼下,仰着头找了半天,才看见侄子家阳台上挂着的小衣裳——是婴儿的连体衣,粉嫩嫩的,他知道,那是侄子刚出生的孙子穿的。</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可走到单元门口,他却停住了。防盗门上新贴的“福”字还泛着油光,金粉亮晶晶的,门口摆着几箱白酒和水果,纸箱上印着“乔迁大吉”的字样。院里传来热闹的笑声,隐约能听见侄子的声音:“大家吃好喝好,今天高兴!”老根叔攥着衣兜里的钱,指节捏得发白,布包都被汗浸湿了。他想起侄子小时候总跟着他在板栗林里玩,饿了就吃他烤的板栗,小手粘满栗仁的黄,还会奶声奶气地喊“叔爷爷”。可现在,侄子办乔迁宴,却没告诉他——连句“叔爷爷你来吃饭”的话,都没有。</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他在楼下站了很久,直到楼上的笑声渐渐小了,太阳爬到了头顶,才转身往回走。路过小卖部时,他掏出五块钱买了包最便宜的烟——烟盒是皱的,上面印着“哈德门”。他蹲在板栗林里抽了半宿,烟味呛得他直咳嗽,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流,他却没擦。他觉得,这样哭,就没人知道他是因为伤心,只当是烟太呛了。</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今年春天,村里来了一群穿西装的人,手里拿着图纸,在板栗林里丈量。红漆在树干上画着圈,像给树戴了个镣铐。后来村干部才来通知他,说要修旅游公路,规划图刚好穿过他的板栗林。村干部手里拿着张补偿协议,纸是崭新的,字是打印的,递到他面前时,指尖还夹着支钢笔:“老根叔,这林子给您补五千块,您搬去村尾的养老院,政府管吃管住,有护工,有热饭,比您在这儿孤零零的强。”</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老根叔盯着协议上的“五千块”,手指抖得厉害,纸角都被他捏得发皱。他想起当年和翠兰栽树的场景:那时候板栗苗是从山那边的镇上买的,他扛着树苗走了十里路,翠兰怕他累,抢着扛小的,肚子里的娃还在踢她的腰。两人在土里挖坑,翠兰蹲在旁边递树苗,汗珠子落在土里,转眼就长出了新芽。他记得翠兰当时说:“根哥,等这些树长大了,咱们就有吃不完的板栗,到时候咱也盖个砖瓦房,就住林子边上。”现在树长大了,瓦房没盖成,人也没了。“这树是我跟翠兰一棵一棵栽的,五千块就卖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像被风吹破的纸,村干部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掌带着点凉意:“叔,您年纪大了,守着林子也没用。养老院多好啊,冬天有暖气,不用自己烧炕。”</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那天晚上,老根叔在板栗林里走了一夜。月光洒在林子里,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根孤零零的木杆。他摸遍了每棵树的树干,从第一棵摸到第三十七棵,指尖划过树皮上的纹路,像是在跟老伙计告别。走到第三十七棵板栗树下时,他发现树洞里藏着个鸟窝,几只刚出壳的雏鸟张着嘴,黄嫩的喙一张一合,像在喊“要吃的”。鸟妈妈在枝头盘旋,发出焦急的叫声,翅膀拍打着树叶。老根叔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最后半块馒头——是早上剩下的,还带着点温度——捏碎了放在鸟窝边,声音轻轻的,像在哄孩子:“以后没人给你们喂吃的了,你们要自己好好活,找虫子吃,别冻着。”他想起翠兰当年也是这样,看见受伤的小鸟总会捡回家养着,用棉花铺在纸盒里,还会跟小鸟说话:“都是一条命,得好好活。”</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搬去养老院的前一天,老根叔把五千块补偿款分成了两份。三千块给了侄子,托村里去县城的班车捎过去,还让司机带话:“给娃买奶粉,买好点的。”剩下的两千块,他揣着去了村里的小学。校长的办公室很简陋,桌上堆着学生的作业本,老根叔把钱放在桌上,钱被他攥得发皱,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校长,给孩子们买些能看见外头的书,就是……能知道山那边有啥的书。”校长要给他写收条,他摆摆手:“不用写,我也记不住字。”</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他收拾行李时,只带了两样东西。一样是翠兰的黑白照片,照片镶在掉漆的木框里,是当年两人结婚时拍的——翠兰梳着两条辫子,穿着蓝布褂子,笑得眉眼弯弯,手里还攥着朵野花。另一样是那把磨得发亮的木钩,钩头上还沾着点板栗壳的碎渣,是昨天摘板栗时蹭的。他把照片揣在贴身的衣兜,木钩挂在手腕上,像戴着什么信物。</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养老院的房间很干净,白墙白床,墙上还挂着幅山水画。有暖气,有独立卫生间,水龙头一拧就有热水。护工每天都会送三餐,饭菜装在白瓷碗里,有肉有菜,肉是炖得软烂的五花肉,菜是清炒的青菜,比他在家吃的玉米糊糊香多了。可老根叔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他不习惯按时吃饭——以前在林子里,饿了就啃口干馒头,饱了就接着摘板栗;不习惯夜里听不到板栗叶的沙沙声——这里的夜里只有空调的嗡嗡声,静得让人心慌;更不习惯身边的人都不认识他——护工喊他“李大爷”,他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姓“李”;同屋的老人跟他说话,他却不知道该答什么,只能坐在床边,摸着怀里的照片发呆。</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有天早上,护工发现他不在房间,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没人睡过。大家到处找都没找到,养老院的院长都急了,怕他走丢了。最后还是村里的老人想起他可能去了板栗林,带着护工找过去,才在第三十七棵板栗树下看见了他。老根叔坐在树下,怀里抱着翠兰的照片,头靠在树干上,眼睛闭着,脸上很平静,像是睡着了。他已经没了呼吸,手里还攥着那把木钩,指缝里夹着片刚落的板栗叶——叶子还是绿的,边缘带着点黄,像他当年给翠兰摘的第一片栗叶。</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后来,旅游公路修好了,黑色的柏油路从板栗林中间穿过, cars 开过去时,会扬起一阵风。板栗林变成了景区的一部分,门口立着块大石头,上面刻着“板栗风情园”五个红色的大字。游客们在林子里拍照打卡,手里拿着奶茶和零食,笑着闹着,有的孩子还会去捡落在地上的板栗壳,当成玩具。导游指着第三十七棵板栗树说:“这棵树有三十年树龄,是我们景区的‘古树’,大家可以在这里拍照留念,沾沾福气。”</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没人知道,这棵树下曾埋着一个老人的一辈子。没人知道,他曾在这棵树下给翠兰烤过板栗,火塘的烟把他的眼睛熏红,却把翠兰的脸映得发亮;没人知道,他曾在这棵树下听翠兰说过悄悄话,翠兰说“根哥,我这辈子跟你没后悔”;没人知道,他曾在这棵树下许下“一辈子不分开”的诺言,哪怕生死相隔,也没想过离开。</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秋风又起时,板栗林里的板栗熟了,落在地上发出“啪嗒”的声响,像极了当年翠兰剥板栗的声音。有人说,偶尔会看见一个穿蓝布衫的老人,背着竹篓在林子里走,竹篓是空的,却走得很稳。他的身影晃啊晃,走到第三十七棵板栗树下就停下来,抬头望着树枝,像是在等什么人。</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或许,那是老根叔。他还在守着他的板栗林,守着他和翠兰的家,守着那些被世界遗忘的时光。而那些落在地上的板栗,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念想——每一颗都裹着硬壳,壳上带着尖刺,像极了他藏在心里的爱与痛,沉默却滚烫。风穿过板栗林时,沙沙的响,像是他在跟翠兰说话,又像是这片林子,在替他守着那个没说出口的约定:“翠兰,我没走,我还在这儿陪你。”</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