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那套水车

原野风

山村深处，曾遍布拦河坝，将清流引入蜿蜒水渠，首要用途是灌溉田亩，其次便是驱动机械。

龙泉村在未通公路的年代，几乎与世隔绝，仅靠几条羊肠小道与外界相连。那时没有柴油机，没有电灯，家家户户点的是煤油灯，或以木梓油为燃料。在贫瘠的山乡，连一滴油都弥足珍贵，人们顺应天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村中曾有一座米面加工厂，依水而建，利用水力涡轮机皮带传动给室内的卧式主轴，再通过皮带传动到磨面机、压面机、打米机，实现磨米、磨面和制作挂面。而更早的岁月里，动力源自木质水车与木碓——河水冲击水轮，带动杠杆木碓，起落之间，完成粮食加工。那是一种朴素却智慧的机械，如同古法造纸的源头，静静流淌在时光之中。

记忆深处，原巷子四队与五队各有一架水车，常年运转，快慢由闸板高低决定，水量多则转得急，水量少则缓行。不耗钱，却耗光阴。这两个生产队曾以竹绒毛边纸为业，挑夫翻山越岭，将纸运至汉阳县售卖，成为集体收入的支柱。后来五队停产，唯有四队坚持到最后，终因环保问题被迫关闭。

曾以为纸厂虽歇，水车尚可留存，作为一段历史的见证，甚至成为乡愁的景点。然而当我重返故里寻访旧址时，却发现那两架水车早已损毁无存，唯余荒草萋萋，令人怅然若失。

五队翟诗军老屋门前及附近，曾有碱洗山竹的石池，宗君臣老屋旁亦留有碱洗池的残迹。

翟诗军道场之下，临河之处（徐泽俊老屋对岸），曾建一小屋，正是水车木碓所在之地。

四队张金平老屋旁亦有数口碱洗池，碱洗池下方、水渠上游是清洗池，再往下便是水车木碓制绒房，紧邻其侧则是抄纸房。晒纸多在生产队仓库的晒场上进行。

儿时常与伙伴嬉戏于此，最得意的事，便是偷偷舀一勺碱洗池中的石灰浆，跑到小河里药鱼，笑声随水波荡漾，成了童年最鲜活的记忆。

在那些嬉闹的日子里，我渐渐知晓：张金平的爷爷是制绒高手，终日守着木碓，将山竹敲打成细如绒毛的纤维；张金平的母亲也常在一旁协助。

徐祖俊则是抄纸的师傅，技艺后来传给了儿子徐泽春和我的二爹袁宗泉。

四队的水车木碓位于刘家河最下游，每逢山洪暴发，极易受损，尤其是拦河坝，常被冲垮。依稀记得，1976年或1978年，一场大水几乎漫至张金平老屋的道场，水车、木碓连同抄纸房尽数被毁。后来请来匠人重建，费尽心力。正因如此，水车木碓常年不歇，唯有停歇之时，才轮到村民用来加工粮食。

那时，温宜成的父亲是老队长，之后温宜成、王官福相继接任过。每到秋收之后，生产队便组织社员上山砍伐山竹，集中堆放，按重量记工分。随后安排破竹与烧石灰两项重活。

破竹，需用木榔头将山竹一节节砸开，尤以竹节最难处理。社员们在晒场上坐开，一人一锤一石墩，噼啪作响，破开后捆扎成束，送往碱洗池备用。这活儿，我们孩童也能参与。

烧石灰则在西边沟进行，就在如今张金平住房附近，那里曾有一座石灰窑。沟中多石灰石，采来与煤炭间层堆叠，外抹泥巴密封，点燃柴火引燃煤层。待烧透后，黑石化为雪白轻盈的生石灰，冷却后运至碱洗池边。那窑火曾在我们上学路上燃烧，烟气呛鼻，却也映照出劳动的温度。

碱洗池清空后，先铺一层破竹捆，再撒一层石灰，层层堆叠至池口略低，然后注水浸泡。石灰的碱液缓缓渗入竹材，去除内部油脂。这一泡，便是整整一冬。待来年春暖，才告完成。

抄纸师傅用钩杆将竹捆捞出，投入清洗池，反复换水拍打，直至洁净达标。随后进入制绒环节——破竹在木碓的反复撞击下，纤维渐细渐短，终成柔若无物的竹绒。此过程需分步进行，极耗心力。木碓撞击声震耳欲聋，长年身处其中，是对耐力与心境的双重考验。张金平的爷爷整日坐在木碓前，头上、脸上、眉毛上皆落满黄色竹绒，仿佛与机器融为一体。一坐就是一天，何其不易。

抄纸之前，先要制浆。固定池中，依水位投放竹绒，用木耙搅匀，使纤维充分悬浮。随后持竹帘入浆，轻轻一抄，再略加晃动，令纸浆均匀附着。提起竹帘，反扣于压水墩上。如此日复一日，机械般重复，直至夜幕降临。收工前，放下压板，套上牛皮绳，抄纸师傅站上长杆末端，猛然发力下压，同时收紧绳索，将纸堆中的水分挤出，也让纤维紧密结合。压牢后修整纸边，一日劳作方告一段落。次日清晨才松绳取纸，送往晒场晾晒。待八九成干时，便需分切、分页。毛边纸裁成A3大小，再逐页分开，晒透后按页数叠成“刀”，对折为A4尺寸，捆扎成包，便可外销。

每当竹绒加工暂停，水车木碓便转为粮食加工之用。记得儿时随奶奶前来，多在午后。她备好谷物，让我去换闸板放水启动水车。那闸口是个三通，一块木板控制流向：一渠入水车侧面，一渠直冲轮叶，闸板高低决定水量，也调控转速。这架水车是一车带两碓，我们顺势撤离一个，专用于舂米。我帮着在木碓抬起时将粮食送入碓窝，一下一下，不知不觉已至深夜。抬头望去，奶奶满头银丝，实则是沾满了米屑粉尘。她用毛巾轻轻拍打自己，又替我拂去衣上的白灰。回家路上，她背着粮食，我紧随其后。到家后，她特意煮了几颗糖鸡蛋犒劳我，我受宠若惊——那时鸡蛋是换钱的宝贝，平日谁舍得吃？

山村里，还曾有一种水车，专为抗旱提水所用。如今早已不见踪影，成了稀有的旧物。

提水水车有小型者，手摇即可；大型者，则需两人踩踏如踏车。

1976年公路通车后，柴油机悄然进村，首先取代的便是水力涡轮机。打米机、磨面机陆续登场，米面加工厂渐渐倒闭，石碾与碓窝也退出了历史舞台。

岁月无声流转，我们却成了这一切变迁的见证者。水车悠悠转动，带走了旧日光阴，也留下了深深的印痕——那不只是机械的轮转，更是山村生命的节奏，是“村里那套水车”在记忆深处，永不熄灭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