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持筹步履难 灯下浅言陈肺腑

冬风无痕

时维孟秋，荣国府大观园内暑气渐收。晨风掠过长廊，将阶前梧桐叶吹得簌簌作响，偶有两三片青黄相间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青砖上，沾了些朝露，看着竟有几分萧疏。小红（林红玉）晨起理了理衣襟——身上穿的是件月白绫子夹袄，领口沿了圈浅青绣线，腰间系着条藕荷色汗巾，巾角坠着颗小小的银铃，走动时轻响细语；鬓边斜簪一支银镶碧玺簪，将散落的鬓发轻轻绾住，露出光洁的额头。她提着半旧的青布褡裢，褡裢里裹着账册与算盘，脚步轻捷往总理房去——这是她调职总理房查核各院当差的第三十日，亦是她入府第七个年头。

小红原是怡红院的丫鬟，初时只做些浇花扫地、铺床叠被的杂役。她生得眉清目秀，又识得几个字，心思比一般丫鬟活络些，偏怡红院的丫鬟们多是贾母、王夫人所赐，一个个眼高于顶，哪里容得她出头？后来幸得王熙凤瞧中，说她“说话行事爽利，不像那起子扭扭捏捏的丫头”，调去跟前伺候过几日，虽未得长久重用，却也学了些打理差事、核对账目门道。谁料上月总理房的李奶奶说各院查核人手不足，念她心思细、手脚快，又懂些账册文字，便将她调了过来，管起了全园的当差考勤、物料领用与陈设保养——原以为是个能施展能耐的机缘，谁知这“查核”二字，竟比在怡红院受排挤时还难应付。

这日巳时，日头刚过中天，小红刚查完潇湘馆的窗纱陈设——潇湘馆的绿纱窗被昨夜的风吹得脱了两处钩，她亲手替春纤重新系好，指尖还沾着些纱上的绿绒——正欲往梨香院核灯油账，却见赖大家的从沁芳亭那边走来。赖大家的是府里资深管事媳妇，常随王熙凤打理府中杂务，说话有几分分量，素日待下也算宽厚，今日穿了件石青缎子褂子，腕上戴着只羊脂玉镯子，走在石板路上，镯子轻碰袖口，叮当作响。小红忙上前屈膝问好，声音恭顺：“赖奶奶安。”

赖大家的快步上前，伸手扶住她的胳膊，指尖带着玉的微凉，笑道：“红玉这会子倒勤勉，日头刚暖，就跑了潇湘馆一处，这是要往哪里去？”说着便引她到亭内石凳上坐下，又命身后跟着的小丫头：“去，把那碗刚沏的雨前茶端来，给红玉解解渴。”小丫头应了声，捧着茶盘快步去了。

待小红接过茶碗，赖大家的才缓缓道：“我今日寻你，原是有几句体己话要叮嘱——昨日李奶奶跟我提了句，说有人在她跟前递了话，道你查核时未免太‘周全’了些。前日你帮潇湘馆的春纤理窗纱，倒误了梨香院的灯油盘点；昨日又因帮稻香村的婆子补漏雨的屋檐，迟了半个时辰交查核账册。你说说，这事儿可是真的？”

小红听了这话，心猛地一沉，指尖攥紧了褡裢里的账册，纸页的棱边硌得指腹发疼。她垂着眼，低声道：“赖奶奶明鉴，潇湘馆的窗纱被风吹得脱了钩，春纤是个小丫头，搬不动那架竹梯子；稻香村的屋檐漏雨，若不及时补，怕淋坏了里面存的稻种——都是急事先顾着，倒忘了本职，是奴的不是。”

“我知道你是心善，”赖大家的叹了口气，端起自己的茶碗抿了一口，眼神却沉了些，“可你如今是总理房的人，查核才是你的本分。你这般‘帮衬’，旁人不说你热心，倒会说你‘本末倒置’，连自己的差事都顾不好，还管别人家的闲事。再者，你帮了潇湘馆、稻香村，没帮蘅芜苑、秋爽斋，难免落人口实，说你偏私——你年轻，哪里懂这府里的门道？”

小红喉间发紧，想说“奴并非偏私，只是见不得人难处”，却又咽了回去——她怎会不懂？在怡红院时，那日不过是见宝玉案上茶凉了，顺手添了碗新茶，就被秋纹、碧痕兜脸啐了句“没脸的小蹄子，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连推带搡赶了出去；如今换了差事，原以为能避开那些闲气，谁知还是躲不开旁人的议论。她忍不住想起前日钱槐家的看她的眼神——钱槐家的是赵姨娘的远亲，靠着这层关系上月也升了总理房的副管事，前日在廊下跟人说话，见她过来，故意拔高了声音：“有些人啊，以为在二奶奶跟前待过几日就了不起，查核的规矩都不懂，倒会装好人，也不怕闪了舌头！”

“赖奶奶的话，奴记在心里了。”小红勉强笑了笑，将茶碗递还给小丫头，碗底的茶渍沾了些在指尖，她悄悄在衣襟上擦了擦，“往后奴定先顾本职，再不敢这般糊涂了。”

赖大家的见她神色落寞，又软了语气：“你也别多心，我只是怕你吃了亏。这府里的管事们，哪个没有自己的小算盘？你查得严了，他们嫌你多事；查得松了，李奶奶又要怪罪。左右都是难，你且先抓要紧处，账册与考勤万不能错，旁的琐事，能推就推了吧——何苦来给自己添堵？”

小红点头应下，待赖大家的走后，独自在沁芳亭坐了半晌。沁芳亭下流水潺潺，岸边残荷虽谢，却还留着几分疏影，秋风卷着荷香掠过衣襟，竟让人心头生出几分凉意。她望着水面上自己的影子，鬓边的碧玺簪映着水光，闪闪发亮，可这光亮，却照不亮她心里的委屈——在怡红院时虽受气，却还有些盼头；如今入了总理房，倒像踩在薄冰上，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那日从沁芳亭回来，小红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住的是间简陋的耳房，只有一张土炕、一张木桌，桌上摆着盏油灯，灯芯烧得有些焦，昏黄的光映着墙上挂的半幅旧绣帕——还是她刚入府时，母亲给她绣的。她想起了王熙凤，想起那年在小红萝架下，二奶奶拉着她的手说“你这丫头说话爽利，做事又细心，好好干，将来定有你的造化”，那时心里暖烘烘的，只觉得往后在府里总算有了盼头。

可自从调去总理房，王熙凤那边便少了往来。前日在荣庆堂外遇见平儿，小红笑着上前打招呼：“平姐姐安，不知二奶奶近来身子可好？”平儿却只淡淡“嗯”了一声，眼神都没在她身上多停，转身就跟邢夫人的陪房说：“咱们快些走，别误了太太的事。”小红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她知道，王熙凤如今忙着协理宁国府的事，无暇顾及她；而总理房的李奶奶又与赵姨娘有些牵扯，钱槐家的仗着这层关系，自然敢对她不敬。

“罢了，都是为了挣口体面饭吃。”小红叹了口气，正欲熄灯，却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接着便是钱槐家的尖利嗓音，像破锣一般：“林红玉在不在？李奶奶叫你明日一早去总理房回话！”

小红忙披衣起身，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好，赤着脚踩在冰凉的青砖上，快步开了门。见钱槐家的穿着一身新做的桃红绫袄，领口袖口都镶了圈金线，头上插着支赤金簪子，簪子上坠着颗红玛瑙珠子，走动时珠子晃来晃去，晃得人眼晕。钱槐家的斜着眼睛打量她的住处，嘴角撇了撇，语气带着不屑：“不知李奶奶有何吩咐？”

“谁知道呢？”钱槐家的嗤笑一声，伸手拨了拨鬓边的珠花，珠花上的碎钻闪着光，“许是你查核的账册出了错，又许是有人告了你的状——我说林红玉，你也别仗着在二奶奶跟前待过几日就拿乔，这总理房可不是怡红院，不是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的地方。前日帮春纤理窗纱，今日又有人说你把蘅芜苑的香料账算错了，你这般不知轻重，还要脸面、要尊重不成？”

这话像一盆冷水，从头顶浇到脚底。小红的脸瞬间涨红，又瞬间变得苍白，她攥着门框的手微微发抖，指节都泛了白，想说“香料账我反复核对过三遍，并未算错”，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奴知道了，明日一早就去回话”——她知道，跟钱槐家的争执，只会招来更多闲话。

钱槐家的见她这般模样，更得意了，又道：“你也别不服气，往后少管些闲事，多想想自己的差事，别到时候丢了饭碗，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罢，扭着腰走了，裙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

小红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她攥紧了手中的素色帕子，帕角都被指力绞得变了形，心口又闷又堵，只觉一股气咽不下也吐不出，心里暗暗啐道：“这等小人，不过靠着些旁门关系得了点体面，便这般猖狂起来，真是小人得志便要作威作福！这府中处处藏着暗角，偏生躲着些不怀好意的人，若不慎着了他们的道，纵不得性命之忧，也难免折损体面、受些磋磨，哪处不是教人提着心过日子？”

油灯的光忽明忽暗，映着她眼角的泪，泪珠落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想起在怡红院受的气，想起王熙凤的赏识，想起如今的委屈，又想起常听母亲私下说的话：“俗语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咱们这荣国府里，最不缺的便是势利眼、冷脸子。那些闲言碎语，似蚊蚋一般嗡嗡缠人不休；指桑骂槐更是家常便饭——你若得了些好，便有人嫉妒，说你是攀附高枝、投机取巧；你若稍不如意，便有人轻贱，说你没甚能耐、扶不上墙；你若忠厚些，人家便说你傻气，好拿捏欺负；你若精明些，人家又说你奸猾，满肚子心眼；你若冷淡些，众人便说你傲慢，爱摆架子；你若热情些，又说你轻佻，不安本分。走在前头，易遭人暗算吃闷亏；走在后头，没份例不说，还要被人催着赶着，落个‘懈怠’的嫌名。这般暗箭日日浸着，再好的志气、再正的行止，也难免被磨得钝了，被污得浊了。”

可不是么？她想好好干差事，却被说“装好人”；她想凭本事立足，却被说“拿乔”；连从前赏识她的王熙凤，如今也渐渐疏远了。她忽然怕了，怕自己的斗志真的被这些闲言碎语磨掉，怕自己终究成了府里那些浑浑噩噩的丫鬟，一辈子守着间耳房，没个出头之日。

次日清晨，小红照旧提着褡裢往梨香院去——昨日被钱槐家的搅了心绪，梨香院的灯油账还没核完。刚走到沁芳闸桥边，就听见厨房方向传来争吵声，夹杂着妇人的哭腔与尖嗓，她脚步顿了顿，终究按捺不住好奇，悄悄绕到树后张望。

只见厨房的柳嫂子正跪在地上，手里捧着个青花盘子，盘子里放着几块发黑的芙蓉糕，哭得抽抽搭搭：“赖奶奶明鉴！这糕是前日给宝二爷预备的，昨日就发了霉，我早扔在泔水桶里了，怎会出现在给三姑娘送的菜里？定是有人故意栽赃！”

而站在柳嫂子对面的，正是钱槐家的。她叉着腰，脸上带着得意的笑：“你说栽赃就是栽赃？这盘子是你厨房的，糕也是从你菜碟里翻出来的，三姑娘身边的侍书亲眼看见的，你还想抵赖？我看你就是怠慢主子，拿发霉的东西糊弄姑娘！”

这时赖大家的从人群后走出来，皱着眉捡起一块糕闻了闻，又看了看柳嫂子通红的眼睛，叹了口气：“柳嫂子，这事就算是误会，可糕毕竟从你菜里翻出来，你先给三姑娘赔个不是，往后仔细些便是。”

柳嫂子急得直拍地：“赖奶奶！我冤枉啊！钱槐家的前日跟我要新鲜的菱角，我没给她，她这是报复我！”

钱槐家的立刻跳起来：“你胡说！我何时跟你要过菱角？你自己做错事，还想拉我垫背！”

赖大家的见两人越吵越凶，又怕闹到探春跟前去，只能摆了摆手：“行了行了，这事到此为止，柳嫂子罚月钱一月，钱槐家的也别再揪着不放，都散了吧。”说罢便拉着钱槐家的往别处去，只留下柳嫂子一个人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小红躲在树后，心怦怦直跳。她看得明白，柳嫂子平日待人宽厚，断不会拿发霉的东西糊弄主子，定是钱槐家的故意陷害。可赖大家的明明知道柳嫂子可能冤枉，却还是偏袒了钱槐家的——只因为钱槐家的有赵姨娘撑腰。

她想起自己前日被钱槐家的训斥，想起林之孝家的被诬陷，又想起府里那些不明不白的委屈事，忽然觉得浑身发冷。若这府里没有公正的规矩，若查核之事只看人情不看道理，往后不知还有多少人像柳嫂子这般受冤。那一刻，她原本有些犹豫的心思忽然定了——她要写一份查核浅见，不仅是为了自己辩白，更是为了立些明白规矩，哪怕只能改变一分，也免得更多人受这般冤屈。

那日从梨香院回来，小红夜里不再辗转难眠，反倒多了几分笃定。她从褡裢里取出一张细棉纸——还是上次王熙凤赏她的，纸面上带着淡淡的兰香——又磨了盏松烟墨，墨香混着兰香，倒让人心静了些。她取过一支狼毫笔，先在废纸上洇了洇墨，才缓缓在细棉纸上落下字来。她的字虽不如黛玉、宝钗那般娟秀清丽，却也工整清晰，一笔一画都透着认真：

“窃以奴林红玉，入府七载，先在怡红院司洒扫之职，后蒙二奶奶（王熙凤）赏识，暂理传递、核账之事，今调总理房掌查核之责。奴虽勉力为之，然洒扫之职在‘勤’，传递之职在‘速’，查核之职在‘细’，三者迥异，奴仍在调适，偶有疏漏，实非本意。幸奴七年间熟稔各院情形，略知当差之难、执事之苦，今敢将浅见呈于李奶奶台前，望能裨益查核之事，免生冤屈，不负府中恩养。

其一，查核当定‘要点’。各院差事不同，查核之重点亦异：潇湘馆多文人雅客，当重窗纱陈设之整洁、笔墨纸砚之消耗，勿使尘垢污了书卷、浪费损了财物；梨香院住的是戏班，当重灯油炭火之用量、众人考勤之虚实，勿使灯火误了排戏、偷懒坏了规矩；蘅芜苑多香料药材，当重存储之干湿、取用之登记，勿使受潮坏了珍品、私拿乱了账目。奴已拟《各院查核要点》一份，附于其后，若能依此执行，可免顾此失彼之弊，亦能省些奔走之力。

其二，传话当立常例。今各院与总理房传话，多凭口信传递，你传我、我传他，难免有错漏、生误解。奴建议每日辰时，各院管事到总理房递牌子禀话，将当日当差之要务、需查核之事项一一说清；再设‘查核记事簿’，凡查核中发现的问题、处理的结果，皆详细记录在册，一式两份，总理房与各院各存一份，以备日后查验。如此，可免‘私传闲话’之扰，亦能少些口舌之争、栽赃之弊。

其三，相处当重相知。今查核之人与当差之人，常因‘不知彼此难处’生隙：查核者嫌当差者敷衍，当差者嫌查核者严苛。奴建议每月朔望之日，总理房与各院当差之人一同在荣庆堂偏厅相聚，学习府中规矩，让当差者知查核之必要，并非故意刁难；让查核者知当差之不易，并非有意懈怠。如此，可减‘互相推诿’之嫌，亦能增些体谅之心，少些报复栽赃之事。

再者，奴有一私语，斗胆禀明：今总理房查核之人仅三人，各院当差者却有数十，奴与李奶奶、钱槐家的三人，每日从晨光熹微忙到暮色沉沉，仍难免疏漏。前日帮潇湘馆理窗纱，实因春纤年幼力弱，梯子险些倒了；帮稻香村补屋檐，实因婆子们都去采买了，若等她们回来，稻种怕已遭水浸——非奴不顾本职，实因见不得府中财物受损、下人受困。若日后能增派查核人手，或让各院指定专人协助查核，当能事半功倍，亦能少些疏漏、少些闲话，多些公正。

奴深知查核之事关乎府中秩序，不敢有半分懈怠。以上浅见，皆奴肺腑之言，若有不当之处，恳请李奶奶指正。奴愿全力配合府中安排，为荣国府尽心效力，不敢有负二奶奶昔日赏识、府中七年恩养，更愿府中少些冤屈，多些清明。”

写完已是子时，窗外的月色透过窗纸照进来，在纸上洒下一片银辉。小红反复读了三遍，又改了几处措辞——把“怕遭水浸”改成“恐遭水浸”，把“报复栽赃”说得更委婉些，才觉得妥帖。她将纸折成方胜样式，用细绢轻轻裹了，又取过一支小巧的银簪别住，仔细收进褡裢内侧的暗袋里——这是府里递呈私禀的常式，既显郑重，又防旁人窥见。

她看着窗外的月色，心里虽还有些紧张，却多了几分底气——不管李奶奶如何看待这份浅见，她总算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小红就起了床。她重新梳了头，换了件干净的月白绫袄，又把褡裢里的禀帖摸了摸，确认稳妥，才往总理房去。

总理房每日辰时理事，此时刚过卯正，李奶奶身边的贴身小丫头春桃正端着铜盆出来倒水。小红忙上前几步，屈膝笑道：“春桃妹妹早，不知李奶奶起身了没有？奴有份浅见想呈给奶奶，劳烦妹妹通传一声。”

春桃与小红素来无冤无仇，又见她态度谦和，便笑着应道：“奶奶刚梳洗完，正在屋里吃茶呢。你在廊下稍等，我进去说一声。”说罢便端着铜盆进了里屋，不多时掀帘出来，招手道：“奶奶让你进去呢。”

小红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襟，跟着春桃进了屋。李奶奶正坐在炕沿上，手里捧着个紫砂茶碗，见她进来，抬眼道：“红玉来了？可是查核的事有什么难处？”

小红忙走上前，从褡裢暗袋里取出那卷细绢裹着的禀帖，双手捧着递过去，声音恭顺：“回奶奶的话，奴近日查核，倒瞧出些可改进的地方，便写了份浅见，斗胆呈给奶奶过目，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奶奶指正。”

李奶奶放下茶碗，接过禀帖，解开细绢展开，目光落在纸上。小红垂着手站在一旁，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听见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叫着，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李奶奶才缓缓抬起头，眼神里没什么波澜：“你这浅见写得倒仔细，也算是用了心。只是府里的规矩不是说改就改的，我先留着，往后再议。你先去忙查核的事吧，账册莫要再出疏漏。”

小红心里虽有些失落，却也松了口气，忙屈膝应道：“谢奶奶肯看奴的浅见，奴定好好当差，不敢懈怠。”说罢便退了出来，刚走到廊下，就见钱槐家的从外头进来，见了她，鼻子里轻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进了李奶奶屋里——想来是又要在背后说些什么。

小红没理会她，提着褡裢往潇湘馆去，只是脚步比来时沉了些。

那日歇工后，小红回到住处，饭也没吃，就躺在土炕上。她想起入府时的情景，那时她才十五岁，梳着双丫髻，穿着件粗布袄子，跟着母亲来府里当差。母亲拉着她的手，反复叮嘱：“在府里要谨言慎行，多做事、少说话，将来争取去个好院子，挣个体面。”那时她心里满是憧憬，想着能像平儿那样，跟着二奶奶做些体面差事，让旁人不敢小瞧，让父母也跟着沾光。

怎生自己如今做事这般谨小慎微？往日里那点不服输的豪气，竟渐渐磨没了。忽想起前几日听宝玉身边的茗烟念过一段外间的话，说是“曾以为老之将至是远事，忽觉年少时光已是陈年旧影；时光偏不经用，抬眼已是半生！这般年纪的难，最教人焦心的不是孤苦，不是贫寒，更不是容颜老去，而是到了这光景，才知自己从未依着心意活一场。这人间烟火，事事似有滋味，事事亦有缺憾。偏要用那懂事的分寸，压下心里的不甘与难过。”

小红想着这话，心里的疑惑倒解了几分，可新的委屈又涌上来——最教她不甘的，正是这从未依着心意活过的滋味。在怡红院时，想好好伺候却遭排挤；在二奶奶跟前，想学好本事却难久留；如今在总理房，想查核公正却要受闲气。用着懂事的分寸压着不甘，到如今却还是事事不顺，连份能安心做的差事都没有，终究是百无一成……

夜渐渐深了，窗外的梆子敲了三下，小红还是睡不着。她想起那份浅见，想起李奶奶“往后再议”的话——是真的会议，还是只是敷衍？想起钱槐家的冷脸，若是李奶奶听信了钱槐家的话，这份浅见会不会成了她“不安分”的罪证？想起王熙凤的赏识，若是二奶奶知道她如今的处境，会不会帮她一把？

无数念头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像一团乱麻，理不清、剪不断。她知道，自己不过是荣国府里一个微不足道的丫鬟，既没有赵姨娘那样的靠山，也没有平儿那样的地位，只能在这夹缝中小心翼翼地活着。

可她又想起王熙凤从前说的话：“只要你肯用心，肯琢磨，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想起柳嫂子跪在地上的模样，她忽然又有了力气——不管结果如何，她总算为这府里的清明尽了一份力，总比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强。

月光从窗纸透进来，照在小红的脸上。她闭上眼睛，心里默默念着：“只求这份浅见能有些用处，只求府里能少些冤屈，多些公正。”她不知道，这份承载着她心血与期待的浅见，会不会真的改变什么；她只知道，自己能做的，只有继续往前走——像她当年从怡红院走到王熙凤跟前那样，带着一份不服输的韧性，在这复杂的荣国府里，守住自己的本分与初心。

正是:

绛府秋深差事繁，红玉持筹步履难。

钱媳骄横施冷语，柳娘含冤泣尘寰。

灯下浅言陈肺腑，心中旧志抵秋寒。

纵然未许平生愿，犹守清心律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