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珍的故事（二十六）

跳跳

本来，佳珍家里买米买煤球是哥哥阿江的事，但阿江自从那场反动标语事件以后，整个人像是被抽了筋，整日蜷在屋角，连窗都不愿开。那天佳珍母亲把五块钱塞进她手里，说：“佳珍，去粮站买五斤米，钱拿好啊，别丢了。”“知道了。”佳珍应道。

阳光斜斜地洒在屋外泥地上，佳珍拎起布袋，手里紧紧捏着钱，一蹦一跳着出门，仿佛整个世界都轻快起来。街边的梧桐刚抽新叶，风一吹，影子碎在青石板上。佳珍轻轻的啍着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一路奔向粮站。

佳珍背负五斤米，掌心紧攥着粮站找回的零钱，脚步轻快地从街角往家赶。正走着，忽闻前方人声喧沸，笑语如潮，原是一群人围拢着看变戏法的卖艺者。她心头一动，将米袋轻轻放下，把钱小心塞进衬衣口袋，便挤进人群。戏法变幻莫测，引得众人拍手叫绝，佳珍也看得入神，嘴角含笑。待到艺人捧盆讨赏，她伸手入袋一摸——钱已不见！霎时间，如坠冰窟，寒意自心头发散，四肢微颤，只觉满街喧闹骤然沉寂。

那时一斤米仅需一毛三分八，五斤米不过六角九分钱，却让佳珍丢了四块三毛一的找零。那笔钱在当年可是一笔巨款，她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滚落，她抽噎着，背起米袋踉跄往家走。脚步轻得像怕惊动地上的影子，到了家门口，她放下米，转身便朝着街道飞奔而去。她不敢回头，只知家中正酝酿着一场雷霆怒火，等着她的是劈头盖脸的责骂与皮带抽打的疼痛。她咬紧嘴唇，决意逃去外婆家——那个遥远而温暖的避风港。她依稀记得要先往南走，一路上，她怯生生地拽住路过的老人衣角，抽泣着问：“婆婆，去余姚的路怎么走？”走不动了，就坐在路边哭一场，哭累了，再抹干眼泪继续前行。

佳珍的家离外婆家有四十多里路。九岁的她，十足不到八岁。清晨八点便独自踏上旅程，沿着蜿蜒的公路一步步前行。夕阳西下时，她仍未停下脚步——发丝散乱，鞋底磨穿，脚趾从破裂的布鞋中探出，脚心布满血泡，每一步都带着隐忍的痛楚。她一瘸一拐地走着，像一株被风雨压弯却仍挺立的小草，倔强地朝着温暖的光前行。离外婆家还有五里地左右时，远处忽然传来清脆的笑语，一群叽叽喳喳的表姐妹飞奔而来，如归巢的鸟儿般将她围住，喧闹声瞬间融化了她一路的孤寂。

“娘娘叫我们来接你的。”“你妈来了，说是你往余姚方向逃去了。”表姐们七嘴八舌的说道。几个表姐轮流背着佳珍往外婆家走去。原来，佳珍的母亲午饭时不见女儿归家，心急如焚，一路寻访几个小孩，才知佳珍边哭边沿着公路往余姚方向去了。她当即买票乘车，直奔娘家。刚进家门就问：“佳珍来了吗？”，佳珍的外婆一听年幼的外孙女竟独自步行出逃，顿时眼眶泛红，指着二小姐一阵数落：“你们是怎么当父母的？这孩子从小是我用米汤一口口喂大的，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到会走会笑，你们却不知疼惜！她有你们这样的爹娘，真是遭罪！”说罢，连忙催促几个孙女动身，快去把佳珍接回来。

一到弄堂口，暮色正浓，昏黄的路灯下，外婆踮着缠过的小脚，影子被拉得细长，焦急地朝外张望。佳珍从表姐背上轻轻跃下，飞奔过去，扑进那熟悉的怀抱，一声“娘娘……”哽咽而出，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祖孙二人相拥而泣。

外婆回家转身便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端来一碗热腾腾的蛋炒饭，金黄的蛋花裹着粒粒分明的米饭，香气扑鼻。佳珍饿了一整天，顾不得烫，狼吞虎咽地吃着。饭毕，外婆打来热水，轻轻托起佳珍的脚，挑破水泡时，她疼得直咧嘴，却仍强忍着笑，眉飞色舞地向表兄妹们讲述起这一路的“英雄”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