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王夫之磊石山现场考《远游》

汨罗江诗刊

王夫之精确定位屈原名篇《远游》作于磊石山。他指出：屈原被放逐后，南涉洞庭登临磊石山，面对湘沅汇流处，感怀而作此篇。此定位依据充分：一者，《水经注》证实磊石山位于洞庭要冲，视野开阔，确能“俯瞰沅湘，远眺九嶷”。二者，屈原前306年去职归乡（考证指向磊石），其返乡路线“鄢郢→夏浦→洞庭山脉”与《哀郢》“淼南渡”吻合。三者，诗中“指炎神直驰往南疑（九嶷）”及“夕宿辰阳”的沅水旅程起点，均符合磊石山的地理位置——南望苍梧，溯沅水可达辰阳。王夫之亲历磊石，居住长达半年，见其孤耸山势与《远游》描绘契合，强调实地考察方能印证屈子“字字有山水为据”，驳斥后世伪作之说。 石骨水魂：一座山的文化胎记 磊石山静卧于洞庭东岸，形如青螺坠入银盘。湘水与沅水在此交汇，形成一道天然的笔墨分界线——北岸是烟火人间，南岸是苍梧神话。王夫之在《楚辞通释》中写下“磊石山当洞庭口，俯瞰沅湘”时，笔尖蘸的或许是同屈原一样的湖水。 这座海拔不足百米的孤山，却有着地质学无法解释的重量。《水经注》记载其“势如累棋”，而王夫之看到的却是另一种堆叠：战国士人的傲骨、楚辞的韵律、以及被放逐者用脚步丈量过的山河。当他指出“夕宿辰阳”必从磊石南望沅水时，我们突然读懂屈原的视角——不是地图上的坐标，而是一个诗人用身体记忆丈量的精神等高线。 水文年轮：屈原的放逐密码 公元前306年的洞庭湖，水面比现在辽阔得多。屈原从鄢郢南下，经夏浦至洞庭的路线，在《哀郢》“淼南渡”三字中洇开一片水雾迷途。王夫之的考证像一盏渔火：当九嶷山的轮廓从磊石山顶浮现，那句“指炎神直驰往南疑”便不再是比喻，而是视网膜上的真实投影。 值得玩味的是“辰阳”这个地名。汉代学者多认为在沅水中游，但王夫之在磊石山居住时发现：若清晨立于山巅，可见沅水如银练向南飘去，第一个被朝阳染金的河湾正是辰水入口。这种晨光中的地理顿悟，恰似《远游》“朝濯发于汤谷”的镜像——考据学在此与诗学完成了量子纠缠。 山势即心象：王夫之的田野诗学 “后世未睹此山，安知屈子？”王夫之的质问背后，藏着中国古代文论最锋利的方法论。他在磊石山半年的栖居，本质上是一次“逆向创作”——用脚步反刍诗句，让《远游》中“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的玄思，突然有了具体的参照物：站在山顶四望，湖水吞没地平线，天地间唯余此山如芥子。 这种实证精神揭破了文学史的公案。《远游》中“经营四荒”的苍茫感，在磊石山能同时满足三个条件：视野的物理开阔（洞庭湖面）、心理的放逐体验（孤山独立）、以及神话的投射可能（九嶷在望）。当王夫之指着山脚漩涡说“此即‘冯昆仑以瞰雾’处”，他其实在重申：伟大的诗歌，从来是地理与心理的等高线重合。 水纹里的学术史：从考据到启示 清代考据家质疑王夫之“过于坐实”，却忽略了其方法论的诗意内核。将《远游》“载营魄而登霞”与磊石山朝霞观测数据对照固然迂阔，但当我们清晨看到湖面雾气如何被阳光分层时，突然理解王夫之的执着——他寻找的不是GPS定位，而是创作者与自然签订的视觉契约。 今日的磊石山立着两块无字碑：一块是地质运动的馈赠，另一块是王夫之用半年光阴刻下的。当游客数着台阶登山时，文化考据的终极意义浮现：让诗歌回到产生它的心跳频率，让山风重新吹动两千年前的衣袂。正如《远游》结尾“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所有严肃的学术，最终都通向对天地之初的孩童式惊奇。 《远游》 战国楚国 · 屈原 屈原既放，悲叹之馀，眇观宇宙，陋世俗之卑狭，悼年寿之不长，于是作为此篇。思欲制炼形魂，排空御气，浮游八极，后天而终，以尽反复无穷之世变。虽曰寓言，然其所设王子之词，苟能充之，实长生久视之要谱也。 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质菲薄而无因兮，焉托乘而上浮。遭沈浊而污秽兮，独郁结其谁语！夜耿耿而不寐兮，魂焭焭而至曙。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步徙倚而遥思兮，怊惝恍而乖怀。意荒忽而流荡兮，心愁悽而增悲。 神倏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留。内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气之所由。漠虚静以恬愉兮，澹无为而自得。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 贵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与化去而不见兮，名声著而日延。奇傅说之托辰星兮，羡韩众之得一。形穆穆以浸远兮，离人群而遁逸。 因气变而遂曾举兮，忽神奔而鬼怪。时髣髴以遥见兮，精皎皎以往来。绝氛埃而淑尤兮，终不反其故都。免众患而不惧兮，世莫知其所如。 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微霜降而下沦兮，悼芳草之先零。聊仿佯而逍遥兮，永历年而无成。谁可与玩斯遗芳兮，晨向风而舒情。 高阳邈以远兮，余将焉所程。重曰：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娱戏！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 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粗秽除。顺凯风以从游兮，至南巢而壹息。见王子而宿之兮，审壹气之和德。 曰：「道可受兮，不可传；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无滑而魂兮，彼将自然；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庶类以成兮，此德之门”」。 闻至贵而遂徂兮，忽乎吾将行。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朝濯发于汤谷兮，夕晞余身兮九阳。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 玉色頩以脕颜兮，精醇粹而始壮。质销铄以汋约兮，神要眇以淫放。嘉南州之炎德兮，丽桂树之冬荣。山萧条而无兽兮，野寂漠其无人。 载营魄而登霞兮，掩浮云而上征。命天阍其开关兮，排阊阖而望予。召丰隆使先导兮，问大微之所居。集重阳入帝宫兮，造旬始而观清都。 朝发轫于太仪兮，夕始临乎于微闾。屯余车之万乘兮，纷溶与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逶蛇。建雄虹之采旄兮，五色杂而炫耀。 服偃蹇以低昂兮，骖连蜷以骄骜。骑胶葛以杂乱兮，斑漫衍而方行。撰余辔而正策兮，吾将过乎句芒。历太皓以右转兮，前飞廉以启路。 阳杲杲其未光兮，淩天地以径度。风伯为予先驱兮，氛埃辟而清凉。凤皇翼其承旂兮，遇蓐收乎西皇。揽彗星以为旌兮，举斗柄以为麾。 叛陆离其上下兮，游惊雾之流波。时暧曃其曭莽兮，召玄武而奔属。后文昌使掌行兮，选署众神以并毂。路曼曼其修远兮，徐弭节而高厉。 左雨师使径侍兮，右雷公以为卫。欲度世以忘归兮，意恣睢以担挢。内欣欣而自美兮，聊媮娱以自乐。涉青云以汎滥游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怀余心悲兮，边马顾而不行。思旧故以想像兮，长太息而掩涕。氾容与而遐举兮，聊抑志而自弭。指炎神而直驰兮，吾将往乎南疑。 览方外之荒忽兮，沛罔象而自浮。祝融戒而还衡兮，腾告鸾鸟迎宓妃。张《咸池》奏《承云》兮，二女御《九韶》歌。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 玄螭虫象并出进兮，形蟉虬而逶蛇。雌蜺便娟以增挠兮，鸾鸟轩翥而翔飞。音乐博衍无终极兮，焉乃逝以俳佪。舒并节以驰骛兮，逴绝垠乎寒门。 轶迅风于清源兮，从颛顼乎增冰。历玄冥以邪径兮，乘间维以反顾。召黔嬴而见之兮，为余先乎平路。 经营四荒兮，周流六漠。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 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倏忽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 云端的故土与尘世的绳索 当屈原在《离骚》中写下“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又在《远游》里复现“涉青云以泛滥游兮，忽临睨夫旧乡”时，那“旧乡”二字，便成了贯穿他精神宇宙的锚点。仙游的翅膀总被故土的风扯住——这是中国文化中最早的“飞升与牵绊”的悖论。 神游：一场自我放逐的仪式 《远游》的“悲时俗之迫阨”与《离骚》的“侘傺穷困”，皆是诗人对浊世的决裂宣言。然而，无论是驾飞龙、餐六气，还是饮坠露、佩秋兰，他的超脱始终带着人间的重量。道家的羽化登仙（《远游》）与儒家的九死不悔（《离骚》），在此奇妙地交织成同一根绳索：一端系着青云，一端拴着秭归的泥土。 旧乡：文化基因中的归返冲动 “临睨旧乡”的重复绝非偶然。在楚辞的宇宙里，“乡”既是地理上的楚国，更是精神上的“故土”——那个未被谗言污染的理想国。汉学家宇文所安曾言：“中国诗人的流浪，永远在回乡的路上。”屈原的远游越瑰丽（“夕晞九阳”“嬉戏王乔”），越反衬出他对尘世的眷恋。这种矛盾，后来成了李白“欲上青天揽明月”与杜甫“月是故乡明”的母题。 重复句的文化密码 相同的句子，在两篇作品中如同镜像： 《离骚》的“旧乡”：是政治理想破灭后的回望，带着“虽体解吾犹未变”的倔强； 《远游》的“旧乡”：却多了道家的苍凉，仿佛仙人俯视人间时的刹那心软。而共用的“忽”字，泄露了天机——无论多么绚烂的飞翔，总会在某个瞬间，被记忆的闪电击中。 屈原的句子重复，恰似一只风筝反复被拉回地面。后世文人从中读出了两种宿命：陶渊明的“托体同山阿”是解开绳索，苏轼的“起舞弄清影”则是将绳索化作琴弦。而今天的我们，依然在远游与归乡的循环里，辨认着那些相同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