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大地的箴言（散文诗）

游民

秋分：大地的箴言

秋分，这是一年中最公允的日子。太阳的黄金天秤，不偏不倚地，将光与暗、昼与夜，分得那般均匀，仿佛天地间一场宏大的和解。暑气的喧嚣与寒霜的凛冽，在此刻达成短暂的盟约。风，是这场盟约的信使，它褪去了夏日的黏腻与焦躁，变得清朗而坦荡，带着新翻的泥土与熟透的浆果混合的气息，从旷野上飒沓而来，掠过我的面颊，直抵肺腑。我行走在田垄上，脚下的土地，不再是春日那般蓬松的渴望，也不是夏日那般蒸腾的激情，而是一种沉甸甸的、结实的安稳。

看呐，那一片无垠的金色，是大地最奢华的铺陈。稻穗深深地垂下了头，谦卑得近乎一种神圣的姿态。它们不再向上生长，而是向内沉淀，将整个夏天的光与热、风与雨，都凝结成一颗颗饱满的、近乎透明的实体。风过处，那不是摇曳，而是一片金色的、沉默的涌动，是海浪在完成最后一次庄严的匍匐。高粱涨红了脸，像一群醉酒的汉子，相互簇拥着，庆祝这场生命的盛典。玉米怀抱着巨大的喜悦，绿袍已然泛黄，却依旧紧紧包裹着那金灿灿的、牙齿般的秘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粮食的、阳光的芬芳，这芬芳是醇厚的，暖洋洋的，吸入一口，便觉得心都被熨帖得踏实了。

远处的打谷场上，轰隆隆的声响不再是噪音，而是一首雄浑的、颗粒归仓的凯歌。金黄的谷粒从机器中瀑布般倾泻而出，农人的脸上，汗水与笑容交织，那被日光雕琢出的深深皱纹，此刻也像是灌满了蜜糖的沟壑。这是丰收，是季节的加冕礼，是土地对辛劳最直白、最慷慨的馈赠。那堆积如山的粮食，是凝固的时间，是可见的温暖，是抵御漫长寒冬的、最坚实的底气。

然而，秋分的神奇，远不止于这慷慨的给予。就在这片收获的狂欢身旁，另一场更为深邃的仪式，正悄然启幕。这便是秋耕。

收割后的田野，袒露出它本真的褐色胸膛，辽阔，沉寂，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创伤。可那钢铁的犁铧，或是坚韧的锄头，毫不犹豫地掘了进去。泥土被深深地翻开，发出沉闷而湿润的喘息。这过程，看似一种破坏，将齐整的茬口打碎，将平坦的土地变得沟壑纵横。但你若细看，那新翻的泥土在秋阳下闪烁着油亮的光泽，像一块巨大的、刚刚铺开的绒布。它敞开自己，迎接天光、雨露和即将到来的雪。它是在自我更新，将旧的根系、败叶，连同收获后的余烬，一并埋入深处，交给时间与微生物去酝酿下一个春天的梦。

这耕犁，何尝不是一种深刻的书写？农人扶着犁，如同握着巨笔，在广袤的大地上，一行一行，写下最朴素的诗篇。这诗篇的主题，叫做“告别”，亦叫做“预备”。它毫不留情地告别了过去的辉煌，只为预备一片更丰腴的温床。我忽然明白了，收获的喜悦固然动人，但秋耕的勇气，更令人肃然起敬。它是一种决绝，一种敢于将繁华归零、将沃土重归荒芜的决绝，只因相信，空虚是为了更圆满的充满。

而紧随其后的，是秋种。在另一片已然休憩妥当的田地里，有人弯腰，将一粒粒麦种，虔诚地撒入土地的子宫。那动作轻柔而充满希望，与一旁收割的猛烈、耕犁的深刻，形成奇妙的交响。那些小小的、褐色的种子，落入幽暗的泥土，它们将在此度过整个冬天。这不是死亡，而是一场静默的蛰伏，一场与严寒的漫长谈判。它们把生命的全部奥秘，紧缩成一个微小的点，信任地交给大地，等待冰雪的覆盖，等待来年春风的一声呼唤。

秋收，秋耕，秋种——这三重奏，在秋分这天，达到了完美的平衡。它不像春天只有单纯的播种，夏天只有焦灼的生长，冬天只有寂静的等待。秋分，它同时容纳了获得、舍弃与希望。它告诉我们，生命的圆满，并非一个静止的终点，而是一个循环不息的动态过程。你必须在巅峰时懂得俯身谦卑，在丰饶后敢于翻垦过往，在告别时即刻种下未来。

这又何尝不是我们庸常生活的隐喻呢？我们生命中的那些“丰收时刻”——功成名就的欢欣，学业有成的喜悦，家庭美满的温馨——固然值得尽情欢庆。但若只沉溺于此，土地便会板结，心灵便会荒芜。我们也需要一场“秋耕”，勇敢地翻开过往的成就与伤痛，让它们在思索与反省中发酵，转化为新的养分。更需要一场“秋种”，即使前路未知，寒冬在即，也要怀抱着信念，将新的理想、新的热爱，深深地埋进时间的土壤里。

夕阳西下，将天地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我转身离开田野，身后是沉寂下来的大地，它吸纳了白昼的一切喧嚣，正预备迎接一个漫长的、孕育的夜。我的心中不再有空落，而是被一种丰沛而安宁的情感所充满。

秋分，这大地的箴言，我已读懂。它说：愿你的人生，既有颗粒归仓的踏实，亦有翻垦旧我的勇气，更永远怀抱，播种明天的希望。

2025、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