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泛黄的照片

王大茂

<p class="ql-block">  我竟从未见过它。照片上,五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前排蹲着,后排站着,背后是灰扑扑的训练营房墙壁。那军装是熟悉的“六五式”,红领章,红帽徽,在泛黄的相纸上,那红色也仿佛沉淀了五十年前的光阴,变成了一种沉静的、暗哑的印记。照片是铁道兵三团通信股股长何兆亿老战友从相册中找出来的,前几天他从微信中转发给我。他附言说: “前几日整理旧物,偶然翻出了这张照片,你还记得这些人的名吗!”我盯着屏幕,指尖有些发凉,心里头却轰地一下,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撞了个满怀。是的,就是他们,就是我们。我的手指在冰凉的屏幕上轻轻划过,划过了五十一年的光阴。</p> <p class="ql-block">前排左一 李一福,前排右一 袁厚富</p><p class="ql-block">后排左一 向剑兴,左二 李钟敬,后排右一 王大茂</p> <p class="ql-block">  笔者几乎认不出那个站在后排右一的青年了。那样瘦,军帽的帽檐下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眼神里有种属于那个年代的、未经世事的清亮与笃定。我们五个战友,就这样被定格在1974年秋天,湖北丹江口的三官殿。那时的我们,是铁道兵一师特务连、铁一团、铁二团、铁三团、铁四团、铁五团的报务员,是“滴答”声中传递命令的神经末梢。</p><p class="ql-block"> 记忆,便随着这泛黄的影像,汹涌地漫了上来。那不是一个人人都有相机,可以随时“咔嚓”一下的年代。照相,是一件郑重其事的事。要么得专程请假进城,走进那挂着厚重布帘的照相馆,在摄影师傅的指挥下,挺直腰板,摆出最精神的姿态;要么,就得盼着师、团宣传报道组的同志下来,他们挎着那台令人羡慕的海鸥牌相机,是我们的“御用”摄影师。照片里的我们,想必就是后一种情形。背景简单,或许是营房的一角,或许是集训队门口的空地,但那份因为照相而自然生出的庄重,却穿透了岁月,清晰地写在每一张年轻的脸上。</p><p class="ql-block"> 1970年,那是襄渝铁路大会战的年月。一师的师部,就设在丹江口。汉江的水汽仿佛还能隔着屏幕氤氲而来,裹挟着工地上开山放炮的火药味儿、枕木的沥青味儿和士兵们汗水的气息。我们通信兵,虽不直接抢锤掌钎,但我们的电台,是工地的耳朵和喉咙。每一个指令,每一份战报,都经由我们手中的电键,化作“滴答”的密语,在山谷间穿梭。</p><p class="ql-block"> 照片上的五个人,是战友,更是老乡。四个四川娃,和一个湖南的兄弟。1974年秋,师通信科组织的这次为期三个月的报务集训,把我们聚到了一起。三个月的同吃同住,同学习同训练,在电波的海洋里一同沉浮。白天,我们对着抄报纸练习那永无止境的阿拉伯数字,手腕酸麻;夜里,耳机里单调的信号声常常在梦中回响。可就是在这样的枯燥里,结下了最质朴的情谊。休息的片刻,我们聚在一起,用带着各自乡音的普通话,聊巴山的夜雨,聊蜀道的艰难,也聊遥远的家乡。那时我们年轻,总觉得未来像襄渝线一样,会无限地向前延伸。</p><p class="ql-block"> 合影的那一刻,我们或许刚结束一场紧张的考核,或许只是在一个难得的休息日。阳光应该很好,暖暖地照在我们的军装上。我们按着摄影同志的指挥,前排的蹲下,后排的站直。没有人嬉笑,都抿着嘴,想把军人最英武的一面留给胶片。快门按下的一瞬,时光便为我们封了坛。</p> <p class="ql-block">  五个战友,五条后来的人生路。特务连的李一福,我的老乡台长,那个蹲在前排左一的四川宣汉汉子,竟已因病离去十多年了。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却已是天人永隔。袁厚富,59年老兵,铁五团报务主任,四川隆昌人,向剑兴,66年兵,二团报务员,湖南岳阳人,李钟敬,65年兵,铁四团报务主任,四川巴中市人,还有笔者王大茂,铁一团报务主任,65年兵,四川达州市人。我们后来都陆续脱下了军装,转业到了地方,像种子一样,散落在祖国不同的角落,在各自的岗位上继续生根、发芽、成长。我们把这辈子最好的年华,献给了部队,献给了那条穿山越岭的钢铁巨龙。</p><p class="ql-block"> 我从久远的回忆里挣脱出来,窗外的城市已是华灯初上。手机屏幕因为休眠暗了下去,那张泛黄的照片隐没了。我再次点亮它,用手指将照片放大,仔细端详着每一个人的面孔。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滑落,打在屏幕上,模糊了那个年轻的、站得笔直的我。</p><p class="ql-block"> 这不是悲伤,我想。这是一种复杂的、只有岁月才能酿造的情感。照片会泛黄,但青春不会。战友会星散,但情谊不会。我们修筑的铁路早已通车,隆隆的列车载着南来北往的旅客,他们或许不会知道,几十年前,有一群年轻的士兵,曾在这里留下过汗水和年华。</p><p class="ql-block"> 这五十年来,社会变迁,人世浮沉,我们被生活的洪流裹挟着,奔忙着,许多往事都已被尘封。可这张泛黄的照片,却像一把神奇的钥匙,瞬间开启了那段最纯粹的岁月。那时,我们只有一身军装,一部电台,一个共同的、炽热的信念。所有的艰苦,在回忆里都发酵成了甘甜;所有的汗水,都凝成了青春不朽的勋章。</p><p class="ql-block">但我知道。这张泛黄的照片知道。那“滴答”作响的电波知道。山河知道。</p> <p class="ql-block">注: 其中两张照片,网络下载,谢作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