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故乡的云就是这样

永春

<p class="ql-block">八十年代的夏天,云是有味道的。刚割过的麦秸香混着新翻的泥土气,被风卷进云里,连带着那片白都染上了股甜丝丝的暖。天是泼过靛蓝的,干净得能照见人影,云就懒懒散散地泊在里头,像外婆浆洗后晒在竹竿上的新棉被,边角还卷着点阳光的温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村口的柏油路是那年春天才铺的,黑色的路面被日头晒得软软的,光着脚踩上去,暖烘烘的热气顺着脚底往骨头缝里钻。我搬个小马扎坐在路中央,看白杨树的影子在地上晃——那些春天栽下的树苗,树干还没我的胳膊粗,叶子却嫩得能掐出水,风一吹就"哗哗"地响,像是藏了一树的蝉鸣在打招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不远处的田埂上,银色的通讯铁塔刚立了半年。钢管刷着亮闪闪的漆,直戳戳地捅进云里,大人们路过总爱仰着脖子看,说这铁架子能"抓"住天上的信号,把咱村的话传到北京去。我踮着脚数它的格子,数到头晕也数不清,只觉得它像个沉默的巨人,裤腿上还沾着没拍干净的黄土,就那么定定地站着,陪我看云飘过塔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时的午后长得没有尽头。没有手机的响铃,没有电视的吵闹,只有老黄牛在河对岸甩尾巴的声音,还有卖冰棍的自行车"叮铃铃"从远处来。我躺在路边的草坡上,草帽扣在脸上,透过草编的缝隙看云。它们一会儿变成奔跑的马,四蹄还沾着天边的红霞;一会儿又堆成棉花山,山坳里藏着点灰蓝的影子,像是谁丢了块补丁在上面。我总对着云说话:"你飘到城里,给我爸妈带句话呗,说我会自己系鞋带了。"云不说话,慢悠悠地挪着,倒像是真把话记在了心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有回二伯骑自行车去镇上,车铃"叮铃铃"响得急,惊得云都颤了颤。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里,我看见云被划开一道口子,露出后面更蓝的天,像块被撕开的蓝布衫。可等二伯的影子拐过玉米地,那道口子又慢慢合上了,云还是那朵云,只是边缘多了点卷儿,像是被风吹乱的头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来我带着外婆给的煮鸡蛋离开村子,火车开过黄河时,我扒着窗户看云。城里的云总是淡淡的,像被水洗过的棉絮,挂在灰蒙蒙的天上,连形状都懒得变。柏油路宽得望不到头,路边的树长得整整齐齐,却再没有白杨树叶"哗哗"的招呼声。有次抬头看见通讯塔,密密麻麻立在楼顶上,亮闪闪的没沾一点土,倒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再也不是那个站在田埂上、沾着黄土的巨人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前阵子回去,村口的白杨树已经长得比铁塔还高,树荫能盖住半条路。柏油路重新铺过,黑得发亮,再也晒不软了。我又搬个小马扎坐在路边,看那座铁塔还在田埂上,漆掉了不少,露出底下的锈色,倒像是添了些皱纹的老人,依旧定定地望着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忽然有片云飘过来,白得像刚弹好的棉絮,边缘卷着点阳光的金。它飘过铁塔的肩膀,飘过白杨树的头顶,投下的影子在新铺的路上晃了晃——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云就是当年那朵。它在城里绕了圈,沾过烟囱的灰,碰过高楼的顶,终究还是找回来了,带着八十年代的麦秸香,把我丢在时光里的夏天,轻轻放在了脚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风过时,白杨树的叶子又"哗哗"地响,像是在说:"你看,云都认得回家的路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