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国学百部《楚辞》（十）——【战国】屈原

荣华

哀 郢

【题解】本篇是屈原诸篇中写得最为悲苦哀切的一篇。此诗当作于诗人被疏离郢、南江湘时，时当顷襄王初年。篇中叙写了自己遭谗被疏、忠不见用的苦痛和无限伤感情，痛斥了奸佞小人的误国败政，倾诉了自己对故国恋恋不舍的缠绵情怀。

【原文】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1）。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2）。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3）］。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鼌吾以行［4］。

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其焉极［5］。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

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6］。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7］。

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8］；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

【注释】〔1〕皇：大。纯：常。不纯命：不命失常的意思。百姓：指贵族、官僚集团。震动不安。愆（qiān）：罪过。〔2〕仲春：夏历二月。〔3〕遵：循，沿。江夏：长江，夏水。〔4〕国门：郢都城门。轸：痛。轸怀：内心痛苦。甲之鼌：古时以干支纪之鼌即甲日的早晨。鼌，同“朝”。〔5〕闾：里门。荒忽：恍惚。焉极：哪里是尽头。〔6〕楸（qiū）：梓树：落叶乔木。〔7〕夏首：长江与夏水的汇合处。龙门：指郢都的东城门。［8］婵媛：心情苦楚不畅。眇：同“渺”，遥远。蹠（zhí）：脚踏。所蹠之地。

【译文】老天爷你变化无常，为何让老百姓惊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正当二月逃往东方。

离开家乡流浪远方，沿着长江夏水流亡。走出城门心里悲痛，甲日早上开始流浪。

离开郢都舍弃家园，六神无主心中迷茫。船桨齐划慢慢前行，我不能再见到君王。

望见故国乔木长叹，泪珠滚滚就像雪珠。经过夏首沿江西浮，回头不见郢都城墙。

心里牵挂无限忧伤，前途渺茫去往何方。顺着风向随波逐流，居无定所四处流浪。

【原文】凌阳侯之泛滥兮，忽翱翔之焉薄（1）。心娃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2］。

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

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3］。

登大坟而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4］。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5］。

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6]?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7］。

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

【注释】〔1〕凌：乘。阳侯：指大波涛。传说，陵阳国侯溺水而死，化为波涛之神。焉薄：止于何处。薄，止。〔2〕洼（guà）结：牵挂郁结。蹇产：曲折纠缠。〔3〕夏浦：指夏口，即今汉口。〔4〕大坟：水边高地。〔5〕江介：江边。（6）陵附 一说为地名，在今安徽青阳与石埭之间，因陵阳山而得名。一说“陵”，同“凌”、“阳”即“阳侯”。（7）夏：同“厦”，高大的房屋。两东门：郢都有一旧东门，一新东门，故言“两东门”、此指郢都。

【译文】冒着洪波激流勇进，像鸟儿不知往哪飞。心中烦乱无法摆脱，思虑不展心情郁闷。

掉转船头顺江东下，过了洞庭就是长江。离开祖辈居住之所，只身一人来到东方。

梦萦魂牵想要回去，从来没有忘记家乡。背向夏浦思念郢都，郢都遥远令又悲伤。

登上高地纵目远望，暂且舒展九曲愁肠。慨叹这里如此安宁，还保持着淳朴风气。

面对波涛不知去哪，大水茫茫怎么南渡。谁知宫殿竟会变成废墟，两座宫门竟会荒芜。

听后心中不能平静，我的新忧连着旧愁。想到归路那么遥远，长江和夏也难渡。

【原文】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1）。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感［2］。

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3］。忠湛湛而愿进兮，妒被离而鄣之［4］。

尧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5］。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6］。

憎愠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逾慨（7）。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8］。

乱曰：曼余目以流观兮，冀壹反之何时[9]?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10］。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注释】（1）忽：速。不信：不被任用。复：返。（2）蹇：发语词。赋 忧伤。（3）承欢：邀取欢心。汋（chuò）约：同“绰约”，容态柔美的样子。谌（chén）：实。件弱：钦词。（4）湛湛：厚重诚恳的样子。被离：同“披离”，分散的样子。鄣：同“障”。（5）执行：高尚的行为、瞭 眼明。（6）被：加上。不意尧、舜不把帝位传给自己儿子而传给贤人，因此被后人说成“不意”。（7）愠愉（wěn kn）：忠诚的样子。夫人：那些人，指群小。〔8】践蹀（qè dè）：碎步快走的样子，一种卑恭相。超：远。逾迈：越来越远。（9）曼：展开。流观：四处观望。（10）首丘：头向山丘。

【译文】时间太快难以相信，离开郢都九年光阴。愁思郁积心情悲痛，失意不安非常心俦。

表面讨好善于奉承，实际内心很不可靠。忠心耿耿为国效力，又被嫉妒怨恨阻挠。

尧舜的行为很高尚，超出世俗直薄云霄。那些谗人嫉妒他们，还说尧舜不慈不孝。

楚王憎恨忠臣美德，喜欢听浮夸的辞藻。谗人钻营日日进升，正人君子远远离开。

【尾声］放开眼光四下观望，希望能够回去一趟。鸟飞再远总要返巢，狐狸死时头向山冈。我确实无罪被流放，日日夜夜心中难忘！

抽 思

【题解】本篇足屈原被疏后，迁到汉北时所作。从内容来看，大体可分两大部分：“少歌”前部分追述进谏的始末，叙写谏君不听反被疏情形；“倡”以下写独处汉北的情形。

【原文】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思蹇产之不释兮，曼遭夜之方长。

悲秋风之动容兮，何回极之浮浮（1）。数惟荪之多怒兮，伤余心之忧忧［2］。

愿摇起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3）。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夫美人［4］。

昔君与我诚言兮，曰黄昏以为期［5］。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6］。

【注释】〔1〕动容：改变容颜。此句谓秋风使草木变色。回极：林云铭谓“回”乃“四”字之误，回极即四极，四方的边极。浮浮：水流的样子。〔2〕荪：香草名，此喻指楚怀王。忧忧：忧伤的样子。〔3〕横奔：狂奔，此谓兼程飞奔也。尤：罪过。镇：止。【4〕微情：内心之情。陈词：陈述，此指作《抽思》辞。矫：举。〔5〕诚：一本作“成”，译文从之。古时于黄昏时举行婚礼，此句借以喻君臣相遇合。〔6〕畔：古同“叛”。回畔，翻悔。

【译文】我心中郁结回转啊，独自长叹更添忧伤。愁思如麻难理难剪，深沉的夜这样漫长。

秋风使草木枯黄啊，天地也在风中浮荡？想到君王总是生气，使我的心痛苦难当！

想划动船桨离开你，为了人民又放弃了。把心中的话写成诗，高举起来南给君主。

先前你曾和我约定，把黄昏定成好时间。谁知道你半路变心，违背前言了主意。

【原文】吾以其美好兮，览余以其修姱（1）。与余言而不信兮，盖为余而造怒［2］。

愿乘间而自察兮，心震悼而不敢（3）；悲夷犹而冀进兮，心怛伤之憺憺［4］。

兹历情以陈辞兮，荪详聋而不闻［5］。固切人之不媚兮，众果以我为患［6］。

【注释】〔1〕憍：同“骄”。览：炫耀。〔2〕盖：同“盍”，为何。造怒：发怒。〔3〕乘间：趁闲。朱熹：“闲，闲暇也。”震悼：惊惧。悼，惧也。〔4〕夷犹：犹豫。怛：悲惨。憺憺：安静的样子。此句言心中忧伤而静默不敢言。〔5〕兹历情：一本作“历兹情”，译文从之。历，列举。兹，此。详：同“佯”，假装。〔6〕切人：正直的人。

【译文】你对我夸耀长处啊，你对我炫示有美德。跟我的约定不信守，为何还对我发脾气？

想找机会解释明白，可一直心里在犹豫。忧伤也想告诉你啊，创伤使我心惊胆寒。

我把这情形对你讲，你装聋作哑不愿听。向来正直人不献媚，才会成为眼中之钉。

【原文】初吾所陈之耿著兮，岂至今其庸亡（1）？何独乐斯之謇謇兮，愿荪美之可完［2］。

望三五以为像兮，指彭咸以为仪（3］。夫何极而不至兮，故远闻而难亏。

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孰无施而有报兮，孰不实而有获？

少歌曰：与美人抽怨兮，并日夜而无正（4］。桥吾以其美好兮，敖朕辞而不听。

倡曰：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5］。好姱佳丽兮，胖独处此异域［6］。

【注释】〔1〕庸：乃。亡：通“忘”。〔2〕謇謇：直言的样子。完：王逸《章句》：“完，一作光。”作"完"，失韵，光亡为韵，译文从“光”。〔3〕三五：王逸《章句》：“三王五伯，可修法也。”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五伯，指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4〕少歌：乐歌音节名，即荀子《佹诗》中所称的“小歌”。抽怨：倾诉心中的委屈。抽，拔取。正：戴震：“正者，平其言之是非。”〔5〕倡：同“唱”。王逸《章句》：“起倡发声，造新曲也。”鸟：屈原自喻。〔6〕牉（pàn）：一物中分为二。

【译文】当初我讲得多明白，难道今天你就忘了？为什么我忠言直谏，只希望你大显美德。

三王五霸是好榜样，我把彭咸当作样板。什么目标都能达到，名声不朽传遍四方！

美德全靠自己修养，名声不靠虚伪做作。不付出就没有回报，不结果怎会收满仓？

［小歌］我向君王抒发深情，从早到晚没有公平。你一味地向我炫耀，骄傲得什么也不听。

［唱］有只鸟儿从南来啊，飞落在了汉水以北。羽毛丰满多么美丽，孤孤单单栖息异乡。

【原文】既惸独而不群兮，又无良媒在其侧。道卓远而日忘兮，愿自申而不得。望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

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1］。

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愿径逝而不得兮，魂识路之营营（2）。

何灵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与吾心同。理弱而媒不通兮，尚不知吾之从容。

亂曰：长濑湍流，泝江潭兮（3）。狂顾南行，聊以娱心兮（4）。

軫石崴嵬、塞吾愿兮（5）。超回志度，行隐进兮（6）。

【注释】（1）九：非确指、权言其多。（2）径道：径直而去。营营：往来不息的意思。（3）濑：浅水滩。满：急流。派 同“溯”、逆流而上。（4〕狂：犹“遽”。顾：暗望。（5）轸（zhěn）石：方石、此泛指大石。蹇：发语词。〔6）超：远。隐：安。隐进：因路险难行而慢慢地前进。

【泽文】我孤苦零丁无伴侣，也没好媒人在身旁。路途遥遥你忘记我，我欲诉深情又无门。遥望北山眼泪流淌，对着流水叹息哀伤。

初夏的夜本来很短，为什么今年这么长？郢都的路多么遥远，可魂梦一夜跑免趟。

不顾道路是弯是直，只对着南天的星月。想径直南行没有路，魂灵找路来经奔忙。

我的心多么正直啊，别人的心和我不同。理由不足不能沟通，谁知我心磊落坦荡。

〔尾声〕长长的浅滩流水急，沿着汉江逆流而上；我频频四顾向南行，聊以平慰我的愁肠。

高大的磐石拔地起，阻碍我南行的愿望；究竟南渡还是北回，犹豫不定脚下迟缓。

【原文】低回夷犹，宿北姑兮（1）。烦冤瞀容，实沛徂兮（2）。

愁叹苦神，灵遥思兮（3）。路远处幽，又无行媒兮。

道思作颂，聊以自救兮（4）。忧心不遂，斯言谁告兮！

【注释】（1）低回：徘徊。北姑：地名，所在未详。〔2〕瞀：心神烦乱。沛：水流的样子。徂：行。〔3〕神：读作“呻”，呻吟。〔4〕作颂：作歌，即写作本篇。

【译文】走走停停不断徘徊，夜晚到达北姑去投宿；心烦意乱满怀苦楚，想随着流水流向远方。

我悲苦叹息又呻吟，我的心思念着故乡；路又远啊地又偏僻，又没有媒人去传话。

倾诉愁思写成诗章，来自我安慰宽愁肠；忧心忡忡不遂心意，这些话儿能对谁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