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罚

东方

讲这个故事之前，我想扯远一点。 我并不是个记仇的人，但认死理，性格倔强而不屈。这是父亲的基因遗传，也是受他耳濡目染的影响。父亲性格耿直，有一说一，按他的说法，他是一个“站着死，竖着埋”的人，在他自己的心目中，一生无仇人。 那时我顽强地生存，极度地维护着敏锐的自尊，有时搞点小恶作剧，但我守规矩，懂礼貌，不惹事。 我成绩一直很好，在每次考试后的奖励和同学羡慕的目光中获得快乐。 因为交不起学费而站黑板、留校、读“板子”，但我并不觉得羞耻，因为我并未做错什么，老师针对的也不止我一个，站黑板、留校、读“板子”的也不止我一人。 　　早几天，胡校长中风了，几个同学邀约去看看，我满口答应了。 平常回老家，我有时也碰到胡校长，总体现出一个学生在老师面前的基本修养，客气地上前称呼他一声，双手递上一支烟，遇上村子里有大事一起就餐时，我都主动去敬他一杯酒，同时也习惯性地摸一下左边的耳朵，总感到左边的耳朵比右边的耳朵长了半公分。 也许他已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对一个幼小学生的体罚，但今天，我还是想写一写我心中那个埋藏了45年的故事。 四年级的期中考试结束了，我毫无意外地考了年级第一名。过了一星期，全体师生在操场开了个大校会，学校在操坪前方五六米处摆上了几张高而长的条凳。我被请上台，坐在条凳上，同时被请上台的，还有其他年级的第一名，其中三年级第一名和倒数第一名刚好是一对亲兄弟，这个倒数第一名的同学也被请上台。胡校长要他们兄弟俩一个介绍为什么考了第一，另一个介绍为什么考了倒数第一。而我们，则由胡校长宣布成绩，并亲自颁发大奖：一支钢笔、一张奖状。 胡校长教我们算术，他有一个习惯，就是每星期他最后一场课讲完后，留一道很难的应用题，要我们回家思考，下次他上课第一件事，就是让想出了答案的同学举手，上台到黑板上列算式、写过程，我可刚好是吃这棵菜的虫，基本上每次都是我上台，胡校长对我还看重。 　　这次有点不同，我的结果是对的，但算式却与他的不同，我还想争辩，他却很不高兴。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他不无讥讽地说：“不要认为得了个奖，就以为全世界就只有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全中国就只有一个湖南省，全湖南只有你一个东方厉害！”说这话时，他一字一句，带着明显的嘲讽和轻蔑！ 这一下触到了我的底线。可以批评我，但绝不可以这样挖苦我！ 我将握在手中的他在大会上颁给我的那支钢笔重重地砸向了地面，钢笔被砸得四分五裂！ 这也触到了他的底线，这是他亲手颁发给我的奖品，岂容我如此藐视？他是一校之长，岂容我如此冒犯？！ 他脸色陡变，一话未说，快步从讲台迎面走过来，用右手揪起我左耳。我那时尽管十一二岁，但身高不过一米三四，体重也就四五十斤。他身材高大，我清楚地记得，他提起我的耳朵时，我的双脚完全脱离了地面。 他咬牙切齿，将我拖向讲台时，我双脚后跟着地，身子后倾得快要接近地面，我蹬踏着右脚后跟想让自己站起来，被他一脚踹开，一只破败的橡胶套鞋掉出来，还带出了套鞋中塞着的几根又黄又黑的湿漉漉的稻草，我不想也知道，光着的脚板脚背上，同学们注意到了一块一块的泥污印。 他好像在拖一头别人家的咬了他的狗，将我丢向讲台，我额头撞到了黑板上。 　　全班同学吓得鸦雀无声，眼睛齐刷刷望向我和他。我的贫穷和羞愧在所有同学面前暴露无遗！ 他一脸怒气，满脸通红、青筋暴起，什么也不说。 两分钟后，他似乎镇定下来，接着讲课。 我左耳和左脸疼得钻心，脑袋一直嗡嗡响，目光不敢直视同学，我将身子侧过去，面向墙壁，一只脚穿着破旧的套鞋，一只脚光着，紧咬下唇，憋住屈辱泪，站了将近一节课，每一分钟，都是那样漫长。 下课铃声敲响，等他走出了教室，我才回到我的座位。连续很多天，我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一片茫然！但我坚定地认为：我没有错！ 　　从此，我那点只有在领奖时的快乐和优越感，只有在课堂上才能看到的活泼和兴奋消失殆尽，我变得沉默寡言，不再举手发言，不想回答老师的提问，不直视老师，默默地听课和做我的作业，一直坚持到小学毕业。 学生时代的体罚，我有且唯有这一次，但一次，就够了！ 许多年过去了，有些往事，任随雨打风吹去。当年的伤痛早已消失，可那种被当众羞辱的窒息感，却像影子一样跟随着我。 愿胡校长健康长寿！2025.9.17于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