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除夕这一天,杜老爷子本来冷清的家里,突然变得异常热闹起来,电话铃声一阵接一阵的响起,都是打电话给他拜年的,有远在外地的儿女们,也有老同事、老部下,这些都是例行公事,不值得惊喜,可是有一个电话却使他兴奋得几乎发狂,汹涌澎湃的心情好久平静不下来。这电话是少管所所长通知,他提出让他的独生孙子冬冬回家过年的要求,被批准了,时间是半个月,元宵节过后立即被归队。他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反复搓着双手喃喃着,太好了,太好了,这下就不会一个孤老头子,独守这么大的房子过年了,家里也就热闹起来了,有生气、有活力了。是嘛,冬冬是不争气的,经常在学校里耍流氓,不是调戏女学生,就是在街上追赶时髦女郎,有一次竟闯进女老师的宿舍胡闹,劳教三年也不亏他,应该心服口服。更让杜老爷子满意的是,管教所的领导真通情达理,他在电话上一说明情况,提出自己的要求,人家很快研究答应了。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赶快准备好一桌好饭好菜,欢迎浪子归来。杜老爷子八十四岁,整个脑袋已经基本谢顶了,苍白的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和褐色的斑点,曾经是清澈的黑眼睛,如今变得雾蒙蒙的,看人看物都很困难了。平常,他走路、上下楼梯,要靠一根拐杖,才能拖动笨重身子,现在听到这个喜讯,他不知哪来的劲头,突然精神焕发起来,丢掉拐杖也能匆匆行走了,真神奇极了。</p> <p class="ql-block">杜老爷子离休后,就住在原单位的一幢楼房里,是二单元三0二号房间,面积很大,足有一百二十平方米。老人的一儿一女全在外地工作,好几年都难得回来看望他一次。前几年过年,还有冬冬陪伴他,可后来冬冬出事了,只剩下一个年迈体衰的老头子了,那寂寞、孤独、苦恼、悲伤的心情,是可想而知了。去年的春节,他就是在这种气氛中度过的。</p><p class="ql-block">杜老爷子忙忙碌碌地准备了大半天,凉菜全部就绪,炒菜的材料都切成片、丝或块,饺子馅也剁好了,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站在明亮的窗户前,瞪着干涩、昏暗的眼睛,盯着楼下的动静,看有没有冬冬的影子。</p> <p class="ql-block">下午3点多,他终于发现目标了,一个剃着光头,披着灰大衣的少年,站在院庭院中犹豫着、徘徊着。他定睛一看,对,没错,就是冬冬,于是他急忙推开窗户,大喊着:</p><p class="ql-block">“冬冬!冬冬!快回来!”</p><p class="ql-block">冬冬飞也似的跑上来,祖孙俩拥抱、痛哭、喃喃自语。过了好久好久,老人终于吐出埋藏在心里的一句话:</p><p class="ql-block">“冬冬,我的小宝贝,你可受苦了啊。”</p><p class="ql-block">冬冬抹着眼泪沉默不语。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杜老爷子问孙子:</p><p class="ql-block">“冬冬,你回家后第一件事,是想干什么?”</p><p class="ql-block">“爷爷,我想好好吃一顿。”</p><p class="ql-block">“第二件事呢?”</p><p class="ql-block">“洗个热水澡。”</p><p class="ql-block">“第三件事呢?”</p><p class="ql-block">“看电视,好好过过电视瘾,最好能连续看个八个小时,十二个小时,甚至三天三夜地看下去。”</p><p class="ql-block">“还有呢?”</p><p class="ql-block">“再没有了。”</p><p class="ql-block">杜老爷子眉头略微皱了一下,还是答应冬冬提出的所有要求。劳教所工作人员嘱咐老人,别让东东接触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否则对他影响不好。冬冬的要求没有超出劳教所规定的范围,他当然同意了。</p> <p class="ql-block">吃罢丰盛的晚餐,洗完热水澡,冬冬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吸着老爷子的红塔山,打开电视机在看着。老人洗完锅碗,也坐在孙子旁边,他要看中央电视台播送的新闻联播、焦点访谈和春节联欢晚会。在这期间,老人发现冬冬对这些节目不感兴趣,竟打起盹来,后来干脆呼呼地睡着了。零点过后,一阵欢腾声把冬冬吵醒,他夺过爷爷手里的遥控器,一按一按地,一闪一闪地,选择了个地方台在看着。杜老爷子困倦了,但他不能睡觉,因为劳教所工作人员还告诉他,要注意冬冬的思想动向,哪怕一点点不好的表现,都要及时诱导,免得再误入歧途。</p><p class="ql-block">电视荧屏上的画面,是不知什么地方的海滩,显然是盛夏季节,许多游客身着五彩缤纷的泳装,尽情地在海水中游着,在海滩上晒着阳光,在敞开胸怀吸着新鲜空气。老人想,这还算健康的,让冬冬看看也无妨。可接着画面却变了,有些几乎是全裸的金发碧眼女郎,毫不知羞耻的躺在沙滩上,和一些只穿三角裤衩子的男子,在嬉闹,在调情,有些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赤裸裸地拥抱、接吻……。</p><p class="ql-block">“时候不早了,你也很累了,休息吧,冬冬。”杜老爷子婉言劝说着。</p><p class="ql-block">“你去睡吧,爷爷。”冬冬瞪着贪婪的眼睛,紧紧盯着电视荧屏。</p><p class="ql-block">“我们都睡去,冬冬。”</p><p class="ql-block">“不嘛,我还要看,爷爷。”</p><p class="ql-block">“走,我给你把床都铺好了。”</p><p class="ql-block">“不嘛,你去睡吧。”</p><p class="ql-block">“你老看这种电视剧,我睡得着吗?”老人口气有点儿硬了。</p><p class="ql-block">“不去,不去,你去,你去,你去,我不睡,我不睡,我不睡,我就是不睡。”冬冬强烈的反击着。</p><p class="ql-block">两人僵持着。还好,这时电视荧屏的画面换成海滨宾馆的外景了。老人长长地吁了口气,只得陪冬冬看下去。可是冬冬不愿看这些东西,他拿起遥控器一按一闪地,又找了个更加不是正味、不屑一顾的画面。在一个城市的公园里,湖水清澈,树木茂密,草地葱绿,百花盛开,游人穿梭,在一簇簇花丛中,一群妙龄少女和英俊男子,裸露着上身,在搔首弄姿,扭股摆臀,挤眉弄眼,做各种姿势和动作在照相,其中有对话,实在粗俗、下流,真不堪入耳。</p><p class="ql-block">“关掉电视机,冬冬。”杜老爷子又看不下去了,用命令的口气说。</p><p class="ql-block">“为啥?”</p><p class="ql-block">“看这些有什么好处?”</p><p class="ql-block">“挺吸引人的。”</p><p class="ql-block">“唉,你这孩子,真没出息,不学好,长大了怎么办呀。”</p><p class="ql-block">“放心,爷爷。”</p><p class="ql-block">“我的心已提到嗓子眼儿了。”</p><p class="ql-block">“真是庸人自扰。”</p><p class="ql-block">“这是混蛋导演,编排这些东西想干什么,把这些孩子想引导到什么路上去,唉……”</p><p class="ql-block">“人家这才叫开放!”</p><p class="ql-block">“狗屁!这是别有用心!”杜老爷子控制不住自己,唠唠叨叨地说了许多难听的话。</p><p class="ql-block">“烦人,爷爷,快睡觉去!”</p><p class="ql-block">“我哪能睡着呀,我要睡觉了,你就会再掉进泥坑里,我怎么向你爸你妈交代啊?”冬冬不理睬那一套,仍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杜老爷子无可奈何,在一旁抽烟、生闷气。</p><p class="ql-block">这个浑浊的、肮脏的镜头完了,冬冬又拿起遥控器一按一闪的,搜索了好一会儿,才找一个合乎自己口味儿的画面,旁若无人地看着。难怪有些编导接二连三地推出一些乌七八糟的影视片,原来它们还是有观众的,而且还不少,就是这些很不成熟的、容易被这些场景吸引住的青少年。这些胡编乱导的先生、女士们,不知他们有没有儿女和孙辈们,不知让不让他们的孩子看自己的大作,如果让看,你们想把第二代、第三代引导到什么道路上去;如不让看,那不是证明自己酿造的不是美酒,而是货真价实的毒汁,是专害别人家的孩子的,这岂不是太自私、太狠毒了吗。杜老爷子在心里暗暗骂着这帮家伙。是啊,扰乱社会、危害人民生命财产的坏家伙有人管,而这些混世魔王却无人过问,太不合乎情理了,不过,杜老爷子相信是有人批评、教育、诱导他们的。</p><p class="ql-block">现在冬冬聚精会神观看的是商业广告,是推销女性用品的,荧屏上出现的几个半裸、丰乳肥臀、珠光宝气的女人,她们一会儿扭来扭去,一会儿踢着大腿,一会儿脱去身上的纱巾暴露出上半身,一会儿怪模怪样地大叫着推销的产品,其体形、姿态、声音大大地出格了,让人分不清是人还是妖。杜老爷子看了很不舒服,连连打着哈欠,可冬冬却眉飞色舞、神采奕奕、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丝毫没有一点倦意。</p> <p class="ql-block">天大亮了,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响起了,冬冬还抓住遥控器,不断地在换着频道,寻找自己喜欢的所谓节目。杜老爷子忧心忡忡,在一旁唉声叹气。他真担心冬冬再堕落下去,一时他神思恍惚地觉得,好像一群妖魔鬼怪紧紧包围着孙子,在剥他的衣裳,在撕他的皮肉,在剜他的心脏,在吸他的鲜血,甚至在啃他的骨头。老人不能坐视不管了,过去就因为冬冬的任性,自己的放纵,才害了孙子,现在再这样下去,他真成为千古罪人了,太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儿子、儿媳,更对不起冬冬了。他霍地站起来,神情严肃地说:“冬冬,关机,睡觉去!”</p><p class="ql-block">“不,爷爷,我要连续看三天三夜,才能过完电视瘾。”</p><p class="ql-block">“以后呢?”</p><p class="ql-block">“找朋友玩去。”</p><p class="ql-block">“玩?那现在就走!”杜老爷子突然产生了一个挽救冬冬的念头。</p><p class="ql-block">“不嘛,你快准备早饭去,我要吃羊肉饺子,吃完了再看。”冬冬督促着老人。</p><p class="ql-block">“那么多鸡鸭鱼肉,我要好好吃半个月,吃完了我就归队。”</p><p class="ql-block">“好,我包饺子去。”老人并不是让步,而是另有打算。</p><p class="ql-block">“这才是好爷爷。”</p><p class="ql-block">近百个饺子包完了,煮熟了,杜老爷让冬冬吃,这小子胃口极好,一口气吃了七、八十个,还喝了一大瓶啤酒。冬冬边在打着饱嗝,边看着电视。老人沉思了许久,终于动手了,他强行关掉电视机说:</p><p class="ql-block">“冬冬,让电视机休息一会儿,我们看你的朋友去。”</p><p class="ql-block">“谁?”</p><p class="ql-block">“那个姓徐的同学,人家老打听你。”</p><p class="ql-block">“不行!我要看电视!”</p><p class="ql-block">“这太不礼貌了,人家挺关心你的,怎么能不给人家去拜年。走,爷爷陪着你一块儿去。”</p><p class="ql-block">“拜年?”</p><p class="ql-block">“对。”</p><p class="ql-block">“好,只去他家,回来再看电视。”</p><p class="ql-block">“真是好孩子。”</p><p class="ql-block">祖孙俩走出大门,杜老爷子拦了辆出租车,两人钻进去,肩并肩地坐在后排,老人悄悄给驾驶员嘱咐好去的方向。</p><p class="ql-block">出租车行驶到城外,冬冬发现线路不对,便问杜老爷子:</p><p class="ql-block">“爷爷,这到哪儿去?”</p><p class="ql-block">“你朋友家。”</p><p class="ql-block">“不对,不对……”</p><p class="ql-block">“没错,是你朋友家……噢,对,还是你的老师,你的指路人的家。”</p><p class="ql-block">汽车来到目的地,冬冬跳下车才恍然大悟,因为他看见大门旁挂着醒目的“某某劳教所”的牌子……。</p><p class="ql-block"> 写于1999年3月20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