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医者~~道也</p><p class="ql-block">图/医者~~道也</p><p class="ql-block"> 乱世,先乱的是天色。云被撕成絮,又被烧成灰,灰里偶尔透出一线光,像钝刀割不开的黄昏。</p><p class="ql-block"> 百花便在这黄昏里开。不开在庭前,不开在篱下,开在断戟的缨络里,开在半张被血黏住的诏书上,开在婴孩尸体紧握的小拳头里。它们开得毫无道理,仿佛土地忽然忘了疼痛,只记得自己曾经是春。</p><p class="ql-block"> 乱世是一阵忽然倒伏的风,吹皱了山河,也吹开了所有紧闭的花。我沿着荒废的官道,从北地一路向南。天色像被墨汁反复涂抹,浓云压着残阳,像一枚慢慢熄灭的火炭。道旁的石碑歪斜,碑文被刀斧劈得七零八落,只剩“忠”“烈”二字依稀可辨。风掠过,卷起细碎的沙,也卷起我衣襟上早已干透的血迹。那血不是我的,是从一位不肯低头的书生袖口滴落,他昨日在城楼下被斩,头颅滚到我脚边,唇边还挂着一句未诵完的《离骚》。我把他的诗稿揣进怀里,像揣着一截不肯熄灭的灯芯,继续走。</p> <p class="ql-block"> 走到第三日,我看见第一朵花,“安史”之后的牡丹花。它长在焦土与碎瓦之间,花瓣薄得像被泪水浸软的宣纸,颜色却是极艳的胭脂红,仿佛把整座城池的残阳都吸进了花蕊。我蹲下来,指尖轻触,花瓣颤了颤,抖落几粒灰。灰里有铁锈味,也有焦木味,却掩不住那一点近乎执拗的甜香。我疑心这是幻象——乱世里怎会有花?可它分明在风里摇曳,像一盏不肯被吹灭的灯笼。</p> <p class="ql-block"> 再往前,花便多了起来。野菊从坍塌的祠堂石阶下探出头,蒲公英挤满干涸的护城河,甚至在一具被乌鸦啄空的甲胄里,竟钻出一枝粉白的夹竹桃,花瓣边缘被硝烟熏出焦黑的齿痕,却仍在阳光下近乎放肆地舒展。它们像一群不请自来的伶人,踩着碎鼓点,在废墟上唱无人听懂的曲。</p><p class="ql-block"> 它是被鞋底、被车轮、被城管喇叭一起碾压过后,仍能从人行道最薄的那层灰里拱出的小黄点。没人给它花盆,也没人给它春天,它得到的只是一道不到一厘米宽的砖缝,和从便利店排水管里滴下来的——带着洗洁精、漂白粉、隔夜关东煮味道的脏水。可它就靠这些,把叶片磨得比硬币还硬,边缘像被生活锉刀锉出的锯齿,一碰就割指纹,割出血丝,却还能死死钳住一点土——那土也许只是汽车尾气的沉淀,加上昨夜醉鬼呕吐的残渣,但它称之为“地”,然后站上去,把自己举高两厘米。</p> <p class="ql-block"> 我蹲下身,把耳朵贴近一朵半开的紫堇。它不说话,只将花粉蹭在我耳廓,痒得像一句欲言又止的安慰。忽然就想起故乡的庭院——母亲种的月季该开了,她总用淘米水浇花,说那样花会记得人的恩情。如今庭院早被马蹄踏平,母亲的发簪却别在我发间,银质的花瓣磨得发亮。我伸手想摘下一朵乱世的花带回去,可指尖碰到花茎的瞬间,又缩了回来。它们不属于我,甚至不属于这个时代。它们只是借了乱世的裂缝,替所有沉默的土地,把来不及说的话开成颜色。</p><p class="ql-block"> 它开花也不挑时辰,寒潮一回就走,白天被尾气喷,夜里被强光灯烤,花蕊里灌满尘,可它照旧把花瓣撑得鼓鼓的,像要把那句憋了一辈子的实话一次性说完——</p><p class="ql-block">“我不香,可我实在;</p><p class="ql-block">我不艳,可我长在;</p><p class="ql-block">我不哄人,也不骗人,我就这么点紫,都给你看。”</p> <p class="ql-block"> 日暮时,我走到一条干涸的河床。河心躺着一面破碎的铜镜,镜背铸着缠枝莲纹,莲瓣里积了雨水,竟映出半轮月亮。我俯身想看清自己的脸,却先看见镜旁生出一丛白花——是荼蘼,春末最后的花。花瓣落在镜面上,像一封被揉皱又展开的旧信,字迹被水洇开,只剩“莫负”二字隐约可辨。我忽而泪下。原来乱世里,连花也会写字,写给人看,也写给风看。</p><p class="ql-block"> 荼蘼——人家叫它“末日之花”,因为它在春尽才开,一开就是闭幕。可城市把它移栽到夜场门口,用射灯代替太阳,用香槟泡沫代替春雨,于是它学会在霓虹里吐白,在重金属里放香。那香被空调切成碎屑,一圈圈飘进卡座,像替谁撒骨灰:白得耀眼,甜得发苦,一吸进肺,就咳出金粉。</p> <p class="ql-block"> 夜里宿在一座破庙,供台上的菩萨缺了半边脸,却垂目垂得极温柔。我点燃书生的诗稿取暖,火光舔过“长太息以掩涕兮”,舔过“亦余心之所善兮”,最后化作一缕青烟,从瓦缝钻出去。烟里竟混进一丝花香,我循味望去,见庙后枯井边,一株夜来香悄悄开了,米粒大的花,香得惊心动魄。月光照下来,花香与硝烟缠在一起,像一场迟到的祭奠。</p><p class="ql-block"> 我闭上眼,听见花瓣落地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是“扬州十日”后芍药再开。乱世里,百花不问缘由地开,不问结局地谢。它们把根扎在尸体与骨灰里,把香气散在刀光与火光里,仿佛要用这一季仓促的绚烂,替所有无法盛开的生命,活一次。</p><p class="ql-block"> 扬州有芍药,开在斯文在兹的古城根,也开在“十日”之后——那一日,刀口卷刃,血河漂杵,史书合上,却没人替花合上。</p><p class="ql-block"> 三百年过去,城垛早已磨成观光电梯,护城河改叫“景观带”,可花还是不管不顾地开。它把根须扎进新的废墟:拆迁留下的钢筋端头、被刷成网红的外墙、凌晨两点才熄灯的直播间。门票八十,香槟泡沫,芍药听不懂,只觉得土松了,就钻出来,像在说:你们数你们的钞票,我数我的花瓣。</p> <p class="ql-block"> 天亮时,我起身继续走。衣襟上沾满各色花粉,像打翻的胭脂盒。回头望,那些花仍在风里,红得灼目,白得刺眼,像一场不肯醒来的梦。我知道,再往前仍是焦土,仍是马蹄与哭喊,但此刻我怀里揣着一缕花香,像揣着一簇极小的火。这火不能照亮整个乱世,却足以让我看清脚下一寸土地——那寸土地上,正有细小的绿芽,从昨夜的花冢里,悄悄探出头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