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风

陈友中

<p class="ql-block"> 赌风(散文)</p><p class="ql-block"> 陈友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5年09月25日 </p><p class="ql-block">本文选摘《东瓯》2025年第3期《乡土风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个特殊的年代,我那特殊的地域——永嘉、乐清交界处,汇聚着两县“资本主义尾巴”,成了最大的自由市场:三十六行,行行光临;三教九流,流流进入。真是泥沙俱下,良莠不齐。其中一行就是“赌博”。那时赌博形式多样:骨牌九,三仙归洞,鱼虾蟹,十二名小花会,三十四名大花会,打麻将,押宝之类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参赌者有靠赌吃饭的“赌棍”,也有想偶然发财的赶集者——“汤鸡”(外行的)。赌博最盛通常在集市临近尾巴之时,或当天晚上——待“汤鸡”口袋充实之际,或穿插于闹市中心,或独处一隅自成天地。</p><p class="ql-block"> 捺花会</p><p class="ql-block"> 花会是一种很刺激的大规模赌博活动。当时挂在我宅西头的枫树上,参赌者从四面八方络绎不绝纷至沓来。其形式为:34个人名,除最近出现2名外,还有32个人名让你猜测,中者,连本以一赔三十,类似现在的“摸奖”之类活动。一个人名写在小白布条上,卷在约1米长,50公分宽的白布卷轴中,这叫花会筒。将卷轴展开现出人名叫开筒。人名出现一次叫一筒花会。一般一天一次,所在地叫花会坦,装签者叫花会师。通常上午七点多挂出来——一人握筒把守,近午开筒。据说这是不知哪个朝代的蔡状元造洛阳桥资金不足,而创造这“花会”向民众“借钱”的形式。这股赌风几乎席卷了方圆七八十里内的每家每户、男女老少。捺花会、盼开筒、议花会、求花会,这几项几乎成了他们的例行公务,家家如此,处处皆然,花会占据了人们的心,人们的梦。我每天一早打开大门,就见匆匆而来的人们:以中青年居多,个个气吁吁汗涔涔,多半肩背军用背包,远远地视线就飞到了挂花会的树上。永嘉、乐清这两条主流源源地汇聚到我的故乡——花会坦中。从清晨到开筒前,三五成群,陆续不断。他们个个满怀希望,充满信心,“来时如流星赶月”,对自己所猜注的那些名,均坚信不疑。有的在途中见到兆头,如黄犬,便猜王志高,挑薪者便猜陈日山。“日山逃出砍柴卖”,据说这是《花会传》中有记载的,兆头好,他们到坦里又加码。他们一人往往肩负一二十人甚至上百人的重托而来。由于路途远,或农忙,或老人妇女行走不便,便写好清单交给一二人送到坦里。花会坦上,热闹非凡。十余张八仙桌,十余条袋子,每桌两三人收钱,收下注清单。每张清单占据大本子的一页,给下注者一张号码票子。中了,凭这票子领钱。待到十余条袋子装满了人民币。10点多,赶注的渐渐稀少了。“开筒!”“开筒!”早到的急不可待,巴望早点知道结果,便齐声呐喊。在一片呐喊声中,随着花会坛总负责一声令下:“开筒!”把筒者开始拔筒了。“林太平!”“陈吉品嗯!”“杨府大人保佑,苏青元!”……一听到“开筒”,当花会筒徐徐展开,那花人会名欲露未露之际,整个坦上如卷过一阵飓风。人们蜂拥而上,团团围住花会筒,高呼自己所猜注的花会名,呼唤神明保佑。一张张脸涨得酱紫色,一颗颗心臼米般地激烈地跳动,一道道利剑似的目光盯住花会筒,后面的拼命往前挤,狠狠地拨开别人,直至看到筒为止。无数目光随着布轴往下移,慢慢地往下移。全都企望自己所猜注的姓名赫然显露出来。这是希望的焦点,输赢的关键。许多人已孤注一掷,有的把全年的粮食卖了,连买油盐柴米的钱也不留全押上去。如输了,就揭不开锅;有的是好不容易编了好多理由从亲友那儿借的钱,输了,回去就无脸见“江东父老”;有的偷偷地卖掉新娘子的嫁妆,希望一次翻赢,再输了,将家破人散……他们注目的不是一轴白布,而是决定生死盛衰聚散的“阎王簿”哪!“朱光明!”“啊,中了,中了!”“猜中啦,我有200元!”揭开标目了,场子上又沸腾了,不过欢呼的是少数人,少数几个人。他们中了,拿着号码票子去领钱,几十元,几百元,也有的只保本——仅仅擦边。多数人被一桶冷水般地从头淋到脚,愣愣地、呆呆地、默默地,拔起沉重的脚,虱爬似地移动。真是“输了,回家如鹭鸶探雪”。也有双手捶胸喊天:“皇天啊,叫我咋能活下去呀!”“我明明想到这一名了,可是……”有的在埋怨自己或别人,“事后诸葛亮”随处可见。他们的家人,邻居等得更急。可怜的家眷邻里一直在焦急地望眼欲穿,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地等待着。等待着赢回本钱,等待着一毛注下赔本3元,等待着3元再中得90元,等待着……在田地里干活的提早赶回家打听消息,在家的也无心干活,目光遥望路口、村口,一有行人从那个方向走来,便急忙向前打听:“同志,花会开筒未?”得知“中了”的人,就满脸晴空,喜形于色。或手舞足蹈奔走相告,或乐滋滋地盘算可赢几毛几块,或张罗着向鬼神还愿。而不中者立即脸孔似架上的丝瓜,脸罩愁云。或丢下手中的活儿,喃喃自语:“做死有啥用,反正输了,泥潭里翻石臼,愈翻愈深!”甚至迁怒于猪狗孩子。“都怪你们,倒霉货!”便狠狠给予一棒或一耳光。遭冤枉的猪狗就吼叫着愤怒滚出门去,孩子哇哇哭叫,懊恼之状,真是无法描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求花会</p><p class="ql-block"> 尽管我家拒麻将牌九等于门外,但对花会却情有独钟,迷而恋之。如何猜注,成了卷入这场赌风的人朝思暮想的头等大事。大凡有这么几类人:第一类是凭自己的预测,叫估单。即分析当日或近日对32名下注轻重,猜度花会师的心理。这类人赢不多输不大,属最耐行、识相之类;第二类是求鬼神明示而下注,这类人起落大输赢也大;第三类凭偶然的兆头,如梦见花会开筒、花会名等。这类人头几次如尝到甜头,就会上瘾。我家附近到处有人求神问鬼。哪里最阴森恐怖,我们就往哪儿钻,哪儿显赫就到哪儿求。庵祠社庙龛殿,古洞古树坟岙,甚至连阴沟厕所里也去求,说那儿有“坑姑娘”。求梦、扶觇、进神(觋)、赐点(把34名花会名写在白纸上,求赐点明)等形式多样。我的一个远房叔叔,高瘦个子,打游击出身,当过县公安局长,后与山东大汉争斗失利被撤职归田。他捺花会入了迷,输了不少钱,一天傍晚带着其子——与我同龄,生肖为犬。神秘兮兮地来,说带我到龙门峡杨府洞视罡。他挑着祭祀品,一个永嘉来的道士背着撒网袋,翻山越岭。那龙门峡,峡深山陡,柴草萋萋,树木森森。到那儿,天色已黑,脚下无路,得劈柴开道缘岩而上。哇哇哇、咯咯咯,鸟雀惊飞,猫头鹰在树丛里凄鸣。“到了。”叔叔率先俯身爬进一个石洞,这是他打游击时的藏身之地。洞内干燥,可按两张床。石壁上有个青苔密布的石香炉,蜘网遍布,地上有许多动物粪便,阴森可怖。我们打扫了洞府,点上香烛,摆开祭品。道士口念经咒,手泼净水。我们向杨府大人拜倒在地,连声祈祷,说明来意。接着叔叔打来两盆水,道士烧下几道灵符,要我和我的堂弟俯视脸盆之水,用黑布蒙住头,说看到花会名或人物即完毕。他们齐声在念催神咒:“一召天地动,二召日月明,三召神仙来下降,四召四大将军,五召五雷神,六召六丁六甲大将军,七召狂风起,八召海水平,九召神入位,十召佛光临,我奉太上老君急急如敕令,速速如敕令……”他们在不停地念。我睁着眼往黑古隆冬的水底看,企盼水底发光,现出东西来。看了好久,颈骨都生疼了,连一星一点的印象都没有。叔叔见时间夜晚十点了,他们口恐怕也念干了,遂与道士轻声商量,说大神不肯显灵,他一人留下求梦求点。次日清晨,叔叔高兴而神秘地到我家,说是杨大神赐了,他把花会单在晨曦下指点道:“瞧,双合同上红圆点,用朱砂笔点的!”我看果然有个小点,于是大家神秘兮兮地你注五毛我注一块,我一家总共注下20多元,叔叔下注40多元。好像钱笃定到手,这股高兴劲儿一直延续至今。父亲下了道禁令:花会筒未挂出之前不得外传,天机不可泄漏。否则花会神会去通报,会变卦的。我们都守口如瓶,似乎传开去等于钱分给了别人。未到晌午揭晓了。唉,我们全扑空,我们唉声叹气,我就又将那张花会单拿出看看,那点还在,我用指甲一划,掉下了,啊,原本是昆虫的屎。听说邻居中了,赢了,是“小师傅”显灵的。叔叔火起,当晚就去把“小师傅”的灵位偷了过来——一个竹筒香炉点着三根清香,雨伞遮着背过来了。在自家正厅上立了香案。说是这小师傅12岁死了,有几分神气,多次显灵,有求应,每筒都中。当晚到邻地请来觋士讲神。觋士前额枕双手,俯在神案前。我们五六人,每人手持一把清香,在他头上不停地晃动,齐声念催神符。经过五六分钟,只见他徐徐地抬起头来,抬到垂直时,便拨浪鼓似地摇起来,口中呼呼地响,白沫哧哧地喷,摇了几分钟头,双手一按神案,缩身一屁股坐上去,“拿净水来。”他开口讨水喝了,“阿弥陀佛,弟子以香代水……”调皮的我们,故意把手中火红的香递给他,他闭着眼,继续摇着头,接过香往口中塞,咬了几口便吐出来,香梗狼藉一地。他这才定下神来道:“弟子何事相求?”“小师傅呀,捺花会输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请求你威灵显赫,大显灵通,您能预测三百年前四百年后,请你算算明天××人挂的花会。正名正是,弟子以三牲大礼还愿。”叔叔给“小师傅”戴上高帽子,许下厚礼,要求办事。不料“小师傅”毕竟小,他也学小人样嗲声嗲气道:“我去看一下,你们等一会儿。”说毕觋作半睡状。约2分钟,他回来说:“我看到了,明天花会吴占魁,是否变卦,我给一个兆头,明天花会坦里是个老婆婆手里拿着花雨伞,就不会变。”说罢退去,觋渐渐清醒过来说:“刚才说了什么?”我们信以为真,把他刚才讲的一一相告。次日,我们得看兆头下注,农历五月天,赤日炎炎,打伞的不少。我们看了大半天,才发现一撑花雨伞的老太婆。这下我们胆子大了,都狠狠地下注,企望一筒翻本。然而,激动人心时刻一到,我们又输了。我们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中,叔叔一气之下,把昨夜偷来的“小师傅”丢到茅坑里去。连日吃不香,睡不安,但心未死,非要翻本不可。叔叔是穷“碧落黄泉”。把附近所有的凶神恶煞都搜罗出来,他终于想起后山岩洞中的“白犬精”,相传它曾为害乡里,被法师用犁头镇压在洞中。他又请了个神(即觋的俗称)同去。召“白犬精”上坦,“白犬精”说自己有三筒花会,正名正是。但有个条件——要把镇住它的犁头拔掉。这回叔叔也豁出去了,他一口答应下来,要它先赐花会。而“白犬精”却要他先拔犁头。他真地去寻找,真地找到了,拔掉了。只见“白犬精”哈哈大笑,唱出花会名。我们又一次下注。这回虽非正名,但已擦边,猜中相邻的人名,有所赢余。次日傍晚,给“白犬精”烧了许多好吃的,要求它赐第二筒花会。忽然,叔叔叫肚子疼。很急,在地上打滚呻吟。有人说是卷肠痧,得去医院,有人说“白犬精”肚子饿多年了,快挑食物贡了就好。于是就听从了后者意见,就让他打滚呻吟。时间一拖再拖病情日益危急,未到第二天叔叔就归西了,有人说他给“白犬精”拖走了。</p><p class="ql-block"> 唉,叔叔,若在今天,你也许不会死吧!瞧,打麻将已走进千家万户,风靡全球了,更刺激的还有摸奖,花十来块,摸准可得几万哩。不要躲进深山一隅偷偷摸摸,而可以堂而皇之地干。一旦得急病马上可住院抢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陈友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学高级语文老师,获“首届全国十佳教师作家”、“全国校园文学指导名师”称号。著有《小学生态写作教与学》《中学生态写作》《深山旅店》等十余本专著。</p> <p class="ql-block">三十四名花会传,说明身份与关系。</p> <p class="ql-block">当年深山闹市原址,花会也挂在此。</p> <p class="ql-block">当年集市地,风光亦一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