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斗边的冷水浴

远清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念头来得没来由,却异常固执。于是,记忆的阀门豁然洞开,那股清冽又带着刺痛的凉意,便混合着老房子特有的、潮湿的柴木气味,扑面而来。</p><p class="ql-block"> 那是我家后门的灶披间,确切地说,是七号隔壁五号灶披间。这灶披间没人住,水斗就成了大家的“浴室”,嵌在墙角的那只水泥水斗。它原本该是洗菜浣衣的所在,到了夜晚,便成了我们几个半大男孩的“华清池”。天有点黑,我就端着那只印着红双喜字的搪瓷脸盆,肩上搭着毛巾,手里攥着一块黄澄澄、能刮下皂屑的“咸肥皂”,缩着脖子溜进后门灶披间。没有门闩,只用一根木棍轻轻抵住,那方寸之地,便是属于我们的、充满仪式感的天地。</p><p class="ql-block"> 即便是盛夏,那自来水泼上身的一刻,也总要激起一声短促的倒吸冷气。先是用湿毛巾濡湿头发,肥皂在头顶胡乱抹几下,搓出些单薄的泡沫,便算洗了头。接着是身,毛巾浸足了水,使劲擦遍全身,皮肤在摩擦下泛起红晕,倒生出些暖意来。但这一切,都只是铺垫,是为了迎接最后、也是最辉煌的一刻,冲身。</p><p class="ql-block"> 那满脸盆的水举过头顶,需要一点决心。眼睛一闭,牙关一咬,“哗啦”一声,一道凉沁沁的瀑布便从头顶倾泻而下,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感官。那股凉意,不是温柔的抚慰,而是一种爽利弊的冲击,像无数根清凉的针,刺醒了每一个昏昏欲睡的毛孔。先前奔跑打闹的汗腻,肥皂的滑腻,在这一冲之下,荡然无存。我们总会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满足的、长长的“啊——”,仿佛将一整个白天的疲沓与闷热,都随着这盆水,痛快地泼了出去。那是一种单纯的、近乎原始的快乐,是肉体对洁净最直接的渴求与满足。我总爱故意放慢举盆的动作,听着盆沿的水珠滴落在水泥地上的“嗒嗒”声,像是为这场“仪式”敲打的前奏,等心跳稍快些,再猛地将水浇下,任那股凉意顺着发梢流到脖颈,再流向每一寸皮肤,让全身上下都透着股说不出的清爽。</p><p class="ql-block"> 天气转凉,这仪式便添了些许“奢华”。我会从家里拎出一个竹壳热水瓶,那瓶口塞子散发出的软木味,至今还记得分明。洗澡的程序照旧,只是到了最后关头,不再是一盆纯粹的冷水。小心翼翼地将热水瓶里的小半瓶热水兑进脸盆,伸手指进去,仔细地调匀,试到一种不烫不冷、恰到好处的温吞。这盆水,便成了犒劳自己的甘露。水温从头顶漫过脊背,不像冷水那般激越,却有一种绵长的、熨帖的暖意,能将秋夜的微寒稳稳地抵在身体之外。那一刻的舒服,是钻进骨子里的。我总在这时偷偷多兑一点热水,看着水面泛着淡淡的热气,心里满是藏不住的得意,仿佛拥有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连擦身子的动作都慢了几分,生怕浪费了这难得的温暖。</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最教我们羡慕的,是邻家一个男孩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截绿色塑料水管。他将水管接在水龙头上,打开龙头,便能手持另一端,像拿着花洒一样,从容地冲洗。我们挤在水斗边,用脸盆互相泼水,看着他一个人独占那股连续的水流,觉得那简直是帝王般的享受。我曾多少次暗暗地想,要是我也能有那么一根管子,该有多好。这愿望,在当时看来,竟像是一个遥远的梦。有一回,他大方地让我试了试,水流落在肩上,不急不缓,带着刚好的力道,我甚至舍不得关掉龙头,那一刻的快乐,像是偷来的珍宝,在心里藏了好久。</p><p class="ql-block"> 如今,这个梦早已被现实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家里有明亮的浴室,二十四小时的热水,旋钮一开,水流便绵绵不绝,温度可以精确到每一度。洗澡,变成了一件随时随地、轻而易举的事。它太方便了,方便到几乎失去了过程,只剩下一个目的。我再也不用瑟缩着在夜晚跑进灶披间,再也不用计算着热水瓶里水的份额,自然也再体会不到,那一盆水从头浇下时,所带来的、近乎狂喜的解脱与畅快。</p><p class="ql-block"> 我站在这温暖如春的水流下,忽然明白了。我们怀念的,或许并非是那份艰苦,而是在那简陋与局限之中,人对物质一点一滴的珍惜,以及由这珍惜而生发出的、最本真的喜悦。一盆水,一瓶热水,一截水管,都曾是生活中确凿的盼望与幸福。社会的发展,给了我们无比的便利,但这便利,不该磨钝我们感知幸福的能力。</p><p class="ql-block"> 水流还在淌,热气蒙了玻璃,恍惚间又看见那个男孩,正举着脸盆站在水斗边。一脸认真。他在凉意里笑得畅快,我在这头望着,也轻轻笑了。那些水斗边的快乐,早成了心里鲜活的印子,没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