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海追风

王欢庆

<p class="ql-block">建三江的风裹着稻穗的清香,铺在笔直如尺的公路上。</p><p class="ql-block">每天清晨五点半,“建三江”骑行队的荧光绿就会准时划破薄雾,几十辆碳纤维公路车连成流动的线,朝着四十里外的机场方向去——那是他们雷打不动的晨练路线,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比稻田里的虫鸣还要规律。</p><p class="ql-block"> 尚大军是在第三个里程碑旁撞见他们的。他骑着那辆擦得锃亮的28大杠,车把上挂着布兜,里面装着刚从早市买的西红柿。看见浩荡的骑行队过来时,他还笑着往路边挪了挪,车铃叮当地响了两声,像是打招呼。</p><p class="ql-block">“师傅,您这车复古啊!”带头的骑手唐建减速,目光扫过28大杠的镀铬车架,语气里带着点好奇。尚大军嘿嘿笑:“老伙计了,比我姑娘岁数都大,骑惯了,舒坦。”说话间,队伍里有人吹了声口哨,打趣说要不要一起走一段,尚大军没犹豫,脚一蹬,28大杠的链条发出沉稳的“咔嗒”声,竟真跟在了队尾。</p><p class="ql-block">起初还能跟上。尚大军的腿上有劲儿,年轻时在农场干过体力活,如今虽瘦了些,蹬车的动作却不含糊。</p><p class="ql-block">荧光绿的队伍像条长蛇,他的黑色28大杠就是蛇尾上挂着的一颗黑纽扣,不显眼,却也没落下。风从耳边过,稻海在两侧翻涌,尚大军觉得心里敞亮,连胸口那点隐隐的闷痛都轻了些——三个月前医生说“肠癌晚期”时,他也没这么敞亮过。</p><p class="ql-block">但差距很快就显出来了。过了三四里地左右,队伍开始加速,碳纤维车的优势彻底发挥出来,车轮卷起的风都比28大杠的急。尚大军的呼吸渐渐粗重,额头上的汗浸湿了鬓角的白发,他咬着牙把车铃攥得更紧,可28大杠的速度还是慢了下来,先是被一个骑手超过,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荧光绿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缩成远处公路上的一串光点,终于消失在稻海的尽头。</p><p class="ql-block">公路上只剩尚大军一人,28大杠的链条还在转,只是慢了许多。他停下来,从布兜里掏出西红柿,咬了一大口,酸甜的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远处的观光机场塔隐约可见。</p><p class="ql-block">没人知道,尚大军每天也在“赶路”。化疗的副作用让他掉了不少头发,却没掉了他的精气神——医生说他最多还有半年,他偏要骑着老伙计多看看建三江的稻海。今天撞见骑行队,不过是个意外,被甩在后面也不丢人,毕竟他的“终点”,从来就不是四十里外的机场。</p><p class="ql-block"> 他擦了擦嘴,翻身上车,28大杠的车铃又响了一声,清脆得很。风又吹过来,稻穗晃得更欢了,尚大军弓着背,慢慢蹬着车,朝着与机场相反的方向往家骑——家里的窗台上,还摆着他昨天刚浇过水的太阳花,正等着他回去看。</p><p class="ql-block">隔天清晨,尚大军特意提前了半小时出门。28大杠的车把上,除了装西红柿的布兜,还多了个军绿色的水壶。他没去早市,径直往第三个里程碑骑,车轮碾过路面的节奏,比往常快了半拍。</p><p class="ql-block">刚到里程碑下,就听见远处传来细碎的车链声。尚大军勒住车闸,抬头看见那抹熟悉的荧光绿正从薄雾里钻出来,打头的还是唐建。</p><p class="ql-block">“哟,师傅今天专程等我们?”唐建笑着停车,队伍里几个年轻骑手也凑过来,目光落在28大杠上,比昨天多了几分熟稔。</p><p class="ql-block"> “来凑个热闹。”尚大军拍了拍车座,“今天试试能不能骑到十五公里。”</p><p class="ql-block"> “得嘞!”唐建挥了挥手,队伍放慢速度,特意把队尾的位置空出来。尚大军脚一蹬,28大杠稳稳跟上去,这次没等别人打趣,他自己先按了下车铃,叮铃的声响混着车链声,竟比昨天更轻快些。</p><p class="ql-block">骑到七八公里时,尚大军的呼吸又开始发紧。路边的花丛里,不知何时多了个穿着红白骑行服的女人,正蹲在田埂上摆弄手机。女人听见动静抬头,镜头刚好对准了这支奇怪的队伍——荧光绿的洪流里,那辆黑色28大杠像颗倔强的石子,牢牢嵌在末尾。</p><p class="ql-block">“等等!”女人突然站起来喊,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唐建下意识减速,尚大军也跟着停了车,疑惑地看向田埂。女人拿着手机跑过来,裤脚沾了圈稻叶上的露水,她先是对着队伍拍了两张,然后把镜头转向尚大军:“师傅,您这车和这片稻海太配了,我来给你录一段?”</p><p class="ql-block"> 尚大军愣了愣,往后缩了缩:“我这老骨头有啥好拍的。”</p><p class="ql-block">“怎么没有!”女人笑起来,眼角弯成两道月牙,“你看,晨光刚好照在稻穗上,你骑着老车,就像从几十年前的稻海里骑过来的,特别有味道。”她说着,已经调整好了手机角度,“就拍一张,我叫张敏,是建三江女子骑行队队长。”</p><p class="ql-block">尚大军被她笑得不好意思,只好握着车把站定。张敏半蹲在路边,手指按下快门的瞬间,风刚好吹过,稻穗翻起金浪,28大杠的镀铬车架闪着微光,尚大军鬓角的白发被风掀起,嘴角还带着点局促的笑意。</p><p class="ql-block">“完美!”张敏看完照片,抬头冲他晃了晃手机。</p><p class="ql-block">“行,录完了。”张敏把手机放进腰包,“出发,别耽误了晨练。”</p> <p class="ql-block">接连几天,尚大军都准时出现在体育场。他依旧骑着那辆28大杠,黑色车架在一群亮闪闪的碳纤维车中间,像块沉稳的老石头。每次队伍集合,他都自觉站在最边上,看着其他人套上紧身骑行服、调整专业锁鞋,布兜里的西红柿还带着早市的露水,偶尔被风吹得晃一下。</p><p class="ql-block"> “尚师傅,今天也来啦!”吴秀伟拍他肩膀时,手上还沾着刚擦车的抹布灰。他是自行车协会会长,也是队里出了名的热心肠,前几天就注意到尚大军总盯着别人的骑行服看,眼神里藏着点羡慕,却从没说过一句话。</p><p class="ql-block"> 尚大军嘿嘿笑,把布兜往身后挪了挪:“来看看,跟着你们骑两圈,心里踏实。”话没说完,他又低头瞥了眼自己的旧夹克,袖口磨出的毛边在风里轻轻晃——这身衣服穿了三年,陪他熬过了化疗最难受的日子,如今骑在车上,总觉得比别人沉了半截。</p><p class="ql-block">“唉!我没有骑行服,也没有你们的专业骑行车。”终于,尚大军还是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被风刮走,“跟你们一块儿,总觉得有点格格不入。”</p><p class="ql-block">吴秀伟听完,反倒笑了,手掌在他肩膀上又拍了两下,力道足得很:“尚师傅,您这话说的!骑车图的是啥?是风从耳边过的劲儿,是能看见稻海的敞亮,跟穿啥、骑啥没关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队伍里的人,又转回来盯着尚大军,语气掷地有声:“只要你想坚持,车和骑行服都不是问题,我们来帮你解决!”</p><p class="ql-block">这话让尚大军愣了神,手里的车铃都忘了捏。他看着吴秀伟身后,几个骑手也跟着点头,有人还举起了手:“我有件旧骑行服,码数正好!”“我家有辆闲置的山地车,调调就能骑!” </p><p class="ql-block">那天的晨骑,尚大军骑得比往常远了两公里。28大杠的链条依旧“咔嗒”响,可他总觉得,车轮好像轻了些——风里除了稻穗香,似乎还多了点别的东西,像有人在身后推着他,又像有人在前面等着他,让他想再快一点,再远一点。</p> <p class="ql-block">第二天清晨,尚大军刚把28大杠停在体育场边,就被吴秀伟拽到一边。跑道上早摆着两样东西:一件藏蓝色骑行服叠得整整齐齐,衣角还别着块新洗的方巾;旁边立着辆银灰色山地车,车把上挂着瓶没开封的运动饮料,瓶身凝着层薄露。</p><p class="ql-block">“尚师傅,您试试!”吴秀伟说着就把骑行服递过来,身后几个骑手也围过来,七嘴八舌出主意。穿惯了宽松夹克的尚大军,手忙脚乱地套衣服,领口的拉链总卡到下巴,站在旁边的小姑娘赶紧伸手帮他捋顺:“师傅别急,这个拉链要慢慢拉,贴合身体才舒服。”</p><p class="ql-block">调试山地车时更热闹,有人蹲下来调车座高度,有人递来护膝教他怎么绑,还有人把自己的码表拆下来装上去:“您看,这个能记公里数,等会儿骑到稻海边,咱们看看今天能破多少记录!”尚大军摸着锃亮的车架,指腹蹭过光滑的车漆,突然想起化疗时攥着病床栏杆的触感——那时总觉得日子沉得挪不动脚,可现在,手里的车把却轻得能跟着风晃。</p><p class="ql-block">等他跨上车,脚刚踩住踏板,队伍就默契地慢下来。吴秀伟骑在他旁边,时不时喊一句:“师傅,身体往前倾点,风阻小!”晨光里,稻海翻着金浪,风裹着稻穗香扑在脸上,尚大军试着加快速度,山地车的轮子碾过田埂边的小路,没有28大杠的“咔嗒”声,只有风在耳边轻轻吹的声音。</p><p class="ql-block">骑到半路,他忍不住回头看——身后的队伍跟成一串,五颜六色的骑行服在稻海间像流动的花,而自己的藏蓝色骑行服混在里面,竟一点也不突兀。风从领口钻进来,贴着皮肤暖暖的,尚大军突然笑出声,抬手抹了把眼角——不是因为难受,是风太温柔,把心里的沉东西都吹走了。</p> <p class="ql-block">医院走廊的白光灯照在诊断书上,“未见癌细胞”四个字像撒了层金粉,尚大军捏着纸的手晃了晃,又抬头看了眼医生——直到对方笑着点头说“恢复得比预期好太多”,他才掏出手机,手指都在抖着给吴秀伟发消息。</p><p class="ql-block">半小时后,体育场的跑道上围满了人。尚大军刚把诊断书展开,吴秀伟就一把抢过去举得老高,嗓门比平时亮了三倍:“大伙儿听见没!尚师傅癌细胞没了!这可是咱们骑行队的大喜事!”连平时最文静的小姑娘都蹦着喊:“师傅,咱们今天得骑遍整个稻海,好好庆祝!”</p><p class="ql-block">出发时,尚大军的银灰色山地车被拥在队伍中间。五年了,这辆车的漆皮磨出了些细纹,车把上换过三次防滑套,码表显示的公里数早超过了五位数——这些年,他们春天骑过开着野花的田埂,夏天追过稻海尽头的晚霞,秋天载着满筐的稻穗标本回家,冬天裹着厚外套在结冰的路上慢慢挪,每一段路都记在码表里,也刻在尚大军心里。</p><p class="ql-block">骑到最熟悉的那片稻海时,风正好吹过来。尚大军特意放慢速度,伸手拂过稻穗——金黄的颗粒蹭过指尖,像五年前第一次穿骑行服时的触感,暖得让人想笑。唐建骑到他身边,递来一瓶冰水:“尚师傅,您说这病好,是不是也有咱这风的功劳?天天吹着稻海的风,心里敞亮,病自然就跑了。”</p><p class="ql-block">尚大军笑着点头,仰头喝了口水,他看向身后——骑行队的人还跟成一串,五颜六色的骑行服在稻海间晃,像一串会动的彩虹。五年前他以为自己只能在体育场边“看看”,可现在,他不仅成了队伍里的老成员,还教会了三个新人调车座、看码表。</p><p class="ql-block">“下次,”尚大军突然说,声音里满是底气,“下次咱们去骑跨省的路线吧!听说邻省的稻海更宽,日出也更漂亮。”</p><p class="ql-block">“好啊!”队伍里立刻响起一片应和,有人已经开始查路线,有人说要提前准备露营装备。</p><p class="ql-block">张敏拿出手机:‘‘大家伙都聚一聚,我给你们录一段。’’</p><p class="ql-block">风裹着稻穗香扑在脸上,尚大军踩着踏板往前骑,码表的数字一点点往上跳——他知道,只要身边有这些人,有这片稻海,有这吹了五年的风,往后的路还能骑得更远、更亮堂。</p> <p class="ql-block">中国鸡西兴凯湖杯第六季自行车拉力赛,颁奖台的彩旗猎猎作响。当主持人念出“尚大军”三个字时,他攥着车把的手紧了紧,又慢慢松开——五年前在体育场边攥着旧夹克衣角的紧张,此刻全变成了胸口里翻涌的热流。</p><p class="ql-block"> 唐建第一个冲上去,把他往颁奖台上推:“尚师傅,快上去!这奖杯您等了五年,咱队里盼了五年!”队伍里的人挤在台下,举着写着“尚师傅最棒”的牌子,张敏举着手机录视频,眼眶红得像天边的晚霞。</p><p class="ql-block">尚大军走上台,接过奖杯时,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暖。他低头看着奖杯上“兴凯湖杯”的字样,又抬眼望向远处——湛蓝的湖水连着天,湖边的稻海金浪滚滚,像铺了一地的阳光。他突然想起五年前第一次骑山地车的那天,风也是这样吹,只是那时他从没想过,自己能从体育场的“旁观者”,变成站在颁奖台上的“获奖者”。</p><p class="ql-block">“我能站在这,”尚大军对着话筒开口,声音有些发颤,却格外清晰,“要谢谢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是吴会长和唐队把我领进骑行的队伍。五年前我连骑车都怕跟不上,是他们给我车、给我骑行服,陪我骑过每一段路。还有这兴凯湖的风,这一路的稻海,是它们让我知道,只要敢往前骑,就没有到不了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台下立刻响起掌声,唐建笑着喊:“尚师傅,别光说谢谢!快把奖杯举高,让咱稻海的风也看看!”尚大军听话地举起奖杯,阳光落在金属上,折射出耀眼的光,正好照在台下骑行队的每一张笑脸上——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一起追风的日子。</p><p class="ql-block">风吹过来,带着湖水和稻穗的香。尚大军抬头看向远方,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下次,他要和这只队伍,沿着三江的稻海骑得再远些,让这追风的路,再长一点,再亮一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