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夕阳

汤邦明

作者：汤邦明

黄昏的帷幕缓缓垂落，白日里喧嚣的声音渐渐退潮，天地间便显出几分肃穆来。太阳西沉之际，天空里先是弥散开一种奇异的淡黄色，起初并不惹眼，如同暖融融的薄纱，悄然蒙在万物之上。这淡黄的颜色却仿佛有生命一般，不知不觉间竟渐渐浓重了起来，仿佛被谁泼洒了染料，终于燃烧成一片浩瀚无垠的橘红。当这橘红之色涨满了整个天幕时，云霞便也燃烧起来，辉煌壮丽地铺展于西天之上。于是，太阳终于准备登场了。 太阳徐徐地向地平线滑坠，光芒由灼热而转作柔和，犹如熔炉之中涌出的金子不再刺目，却更添几分沉甸甸的辉煌与温柔。光芒泻下，便如被无形的大筛子滤过一般泼向大地万物，所过之处皆被铸成了金。从远方望去，那一片茅草屋顶的村落，此刻竟也显出几分华彩了。低矮的茅屋轮廓，在金色光辉的涂抹下，犹如披上了圣洁的袈裟，倒映出炫目的光芒。这些光，甚至慷慨地钻进了茅屋的缝隙，点染了屋檐下悬挂的旧衣绳，也照亮了角落里陈年的蜘蛛网。那些久被遗忘的碎玻璃片，竟也重新燃起微光，仿佛一颗颗散落于尘埃的星星。

这光辉洒落之际，茅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位佝偻的老太太走了出来。她的脸深深陷在皱纹里，如同经年累月被雨水冲的沟壑，然而在夕阳的照射下，每条皱纹都成了光的沟渠，竟显出某种庄严来。她站在自家门前，像是一棵饱经风霜的老树，被这神圣的金光从头到脚笼罩着。

老太太仰头望着天，缓缓眯缝起眼睛，脸上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仿佛忆起了什么遥远之事。她默默立于门槛之上，如同在举行一场无声的仪式，接受夕阳慷慨的加冕。夕阳的光辉，此时倒仿佛慈祥的绣娘，将金线穿入她褴褛的旧衣，又在她花白的发梢上精心缀满细小的金粒。

夕阳渐低，它沉落得越深，光反而更加柔和而浓烈了。那光芒温柔地抚摸着大地上的万物。它先是轻抚过远处的琉璃瓦，接着滑向低矮的茅屋，又落到村口歪斜的老树上，最后甚至流入水塘的泥淖里。光如涌动的金波，流到哪里，哪里便仿佛得了新生一般，闪烁着圣洁的光泽。

这时，一位跛脚的老大爷从村东头蹒跚而来。他拄着拐杖，步履踉跄，每一步都似乎挣扎在尘埃里。然而就在他踏进夕阳的光圈之时，奇迹发生了——那光如熔化的金液，瞬间将他周身包裹，霎时间，他褴褛的衣衫成了黄金的甲胄，佝偻的身影在光中竟也伸展出几分挺拔的轮廓。他仿佛突然被天地选中，由蹒跚于尘土中化为了步履于金光大道上。只见他拄杖驻足，朝着那轮巨大的夕阳凝视良久，那尊黄金铸就的剪影，在天地熔炉的锻造里，竟透出令人肃然的尊严。

夕阳终于沉落到了山峦脊线之下，刹那间天空中的云霞被点燃到了极致，像一片沸腾壮烈燃烧的熔金之海，汹涌着铺满了整个西天。天空仿佛被点燃了，云霞则是烧得最旺的火焰，奔腾着，跳跃着，将辉煌与热烈推向了顶点。

此时，几只归巢的乌鸦掠过天际，翅膀镀上了金边，发出几声哑叫，却迅速被无边的辉煌吞没了；草丛间虫声唧唧，在光里像细碎的宝石般跳跃着。然而，如此惊天动地的盛景，观众却只有寥寥——两个迟暮的老人，几只归巢的乌鸦，以及地上无数被点亮的卑微生灵。天地无声，万物屏息，仿佛都沉浸于这盛大而孤绝的谢幕仪式里。
老太太终于缓缓转身，将身子挪进屋子，那扇破旧的木门在她身后悄然阖上，门缝合拢的刹那，仿佛把门外那一片辉煌的光线齐刷刷裁成了两段，一段留在门外，慢慢黯淡下去，另一段则被彻底关进了屋内无声的黑暗里。 天边最后那抹金红，终于被暗蓝吞噬殆尽。方才的壮丽景象，如同大幕落下，连余音也消尽于无声。天空换上深蓝的袍子，星星点点地缀上几颗疏落的星辰，微光闪烁，仿佛方才那场辉煌的余烬里，尚未完全熄灭的零星火种。老太太屋里的电灯已经亮了，一星昏黄的灯光从窗口渗出来，在黑暗里，倒显出几分顽强与渺小来。方才那场铺天盖地的金红，此刻恍若一场宏大而短暂的幻梦，竟已悄然无踪了。
我伫立良久，终于迈开步子归去。暮色四合，大地沉静。偶尔低头，竟见泥土里还散落着几粒碎玻璃，在黑暗深处幽幽地发着微光——这微光不似夕阳般铺张，却执拗地醒着，仿佛从刚才那场盛大燃烧里遗落下的、未肯熄灭的星火；又像大地胸膛里被埋藏起的残存记忆，在无声处悄悄呼吸着，昭示着某种不朽的余温。

大美无言，却为卑微者披上金缕衣，为残躯注入君王气——这夕光平等普照，是自然最无言的浪漫布施。

夕阳西沉，辉煌落幕，但泥土里碎玻璃的幽光，正是永恒从宏大壮丽中滤出、沉淀于卑微处的金屑。它微弱，却执拗地醒躲在暗处，映照着天地间最为深邃的平等与尊严——原来，浪漫的真髓，正是自然对渺小物体那份不动声色的加冕……

写于2025年9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