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桥老街》

張守強

高桥老街的清晨，总是在一缕斜阳穿过遮阳棚的缝隙时悄然苏醒。高架车站静静横跨在街巷之上，像一条沉默的龙脊，连接着过去与现在。候车的人三三两两，脚步轻缓，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宁静。铁轨延伸向远方，电线低语着电流的节奏，而远处居民楼间的炊烟与车流，又将人拉回现实。这里不是起点，也不是终点，只是老街人日复一日穿行的中转站。

沿着地铁往西走，拐进一条窄巷，便能看见那栋藏在现代高楼之间的老屋。白墙黑瓦，檐角轻翘，像一只欲飞未飞的鸟。雕花的窗棂上落了一层薄灰，却掩不住那份古意。门前停着的汽车与这建筑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共存着——仿佛时间在这里打了个结，传统与现代被轻轻系在一起，谁也不曾挣脱。

再往深处走，便是水乡小巷的肌理。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雨后泛着微光，像铺了一层薄薄的琉璃。两旁的白墙黛瓦静静伫立，墙根处爬着青苔，屋檐下挂着红灯笼，不知是哪家为节庆提前做的准备。巷子不宽，却足够容纳几代人的脚步。偶有老人提篮走过，身影被阳光拉得很长，仿佛从画中走出来的人。

巷子尽头，一座老宅的门楣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匾：“高桥人家陈列馆”。字迹苍劲，透着一股不容轻慢的庄重。门牌是“167西街”，绿底红字，已被风吹日晒磨去了几分锐气。这扇门不开则已，一开便是族谱翻动的声音，是祖辈的呼吸，是血脉的回响。

从陈列馆侧身而过，便又回到那条老街。白墙依旧，黑瓦如初，一盏复古路灯挂在墙角，灯罩蒙尘，却仍倔强地守着夜晚的光。小巷深处，晾晒的衣物在风中轻轻摆动，像一面面无声的旗。一位背着黑包的行人低头走过，脚步匆匆，却又像是在寻找什么。老街不语，只把所有过往都收进石缝与墙皮之间。

转角处，是一处小小的庭院。白墙上雕花窗格玲珑剔透，阳光穿过菱形的格子，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黑瓦屋檐翘起，檐下刻着细密的纹路，像是谁在木头上写了一首没人读懂的诗。庭院不大，却自有天地，一花一木，一砖一瓦，皆是古人智慧的余温。

推开一扇木门，屋内静得能听见尘埃落下的声音。雕花窗上嵌着红绿相间的玻璃，光透过时，染出一片温润的彩晕。窗前挂着一件浅色丝绸衣，绣着缠枝莲纹，像是主人刚脱下，又像是百年未动。屋中央的玻璃柜里，青花瓷盘、瓷瓶、瓷碗静静陈列，釉色温润，仿佛还能照见昔日宴饮的笑语。

再往里走，是一处祭坛。红底牌位立于中央，供果整齐，茶杯尚有余温。桌布鲜红如血，映着墙上木柜里的佛像。三只柜子，一只供神，一只藏书，一只收着族中旧物。这里不常有人来，却从不曾荒废——香火不断，是老街人对根的执念。

穿过几道门，来到一间旧作坊。织布机静静立在窗下，梭子停在半途，仿佛昨日还有人在此劳作。木架上挂着几幅画，画的是采桑、织锦、晒布的场景。阳光从横梁间洒下，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棉絮。这间屋子没有名字，却写着整条街的手艺史。

角落里，一个老柜子静静立着。柜面有竖条纹，像是被时光划出的年轮。顶上摆着一只红香炉，炉中香灰已冷，却仍透着淡淡的檀味。一只编织篮斜靠在旁，里面空空如也，却仿佛还能听见当年盛满蚕茧时的窸窣声。

走出坊门，门前蹲着一尊石兽。它面目模糊，鬃毛残缺，却依旧昂首挺胸，守着这扇门。红灯笼在它头顶轻轻摇晃，光影在石纹间游走。它不说话，却比谁都清楚，这条街的兴衰、离合、悲欢，它都看在眼里。

河边的墙上，挂着一幅绒绣。画中树木葱茏，溪水潺潺，山峦在雾中若隐若现。金色画框已有些褪色，却仍显贵气。画里的世界宁静如初，而画外的老桥老街，也在喧嚣中固执地守着自己的节奏。

再往南，老街尽头连着一片水乡。小河蜿蜒，小船泊在树荫下，船头有人弯腰洗菜，水声轻响。河岸绿树成荫，红顶白墙的小屋静立一旁，屋顶的瓦片在阳光下泛着微光。远处田野开阔，白云悠悠，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墙上还有一副绒绣，装在华丽的金框里。照片中的孩子戴着军帽，手里握着一枚手榴弹，眼神坚毅。背景是斑驳的墙，像极了这条街的老屋。他不属于这里，却莫名让人想起那些曾从这条街走出去的人——他们带着泥土的气息，走向远方，又在记忆里，走回这条老街。

老桥老街，不是一条路，而是一段活着的历史。

它不张扬，却从不曾消失。车站的铁轨、老屋的雕花、石兽的守望、织机的沉默、河上的小船、墙上的画……都在低语：我们在这里，我们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