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尺巷记（叙事散文）

明哥日志

昵 称：明哥日志 美篇号：1427612

这巷子是窄的，窄得几乎教人有些诧异。两壁是高耸的、褪了色的粉墙，将那一片天，挤成一条瘦瘦的、蓝灰色的带子。脚下的鹅卵石，却是极好的，一颗一颗，被岁月和脚步磨得油光水滑，在三月淡淡的日头下，泛着一种温润的、像旧玉一般的光泽。我站在这头望那头，统共也不过百米的模样，静得很。风从那头吹来，软软凉凉，裹着微潮的泥土气，混着说不清的陈年草木香，掠过墙根的枯草，掀动巷尾人家半垂的竹帘——竟像一把温柔的拂尘，将三百年来积下的烟火气、人语喧嚣，都轻轻拂去了，只留下一片空濛濛的静。

这静是有分量的，沉甸甸地压在六尺宽的巷子里，也压在我心上。我放轻脚步慢慢走，生怕惊扰了什么。卵石路不平，脚底下是细微却坚实的触感，倒让漂浮的心有了着落。手指不自觉触碰身旁的墙，凉意在肌理间沁开，粗糙表面的沙砾质感清晰可辨。就是这堵墙，曾隔开张、吴两家，也曾隔开一场一触即发的纷争。当年张英的家书从京城飞马传至桐城时，家人倚仗朝中显宦，那股不肯吃亏的意气，怕已将墙基烧得滚烫。可等来的，却是“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这四句淡然的诗。二十八个字，像一瓢清冽井水，哗啦一下，将心头的火浇得只剩一缕青烟，余下满襟惭愧与清凉。

“让他三尺又何妨。”——这哪里是退让？分明是居高临下的俯瞰。要站到多高，才能看清万里长城犹在，当年帝王已成一抔黄土？才能悟透眼前三尺墙基的争执，在浩浩时光里不过是微尘般的琐屑？这种豁达，是透骨的，是从古老土地深根里长出来的智慧。它不尖锐，不激昂，平和而坚定，像脚下的卵石，任千万人踏过，愈发温润坚实。于是，这三尺又三尺的退让，不再是地基的收缩，而是心地的拓疆。这窄窄的六尺巷，也成了一条精神的通道：清康熙年间，它连通着张府的屋檐与吴家的院墙；今日，它通到我这样寻常过客的脚下，也通到巷口驻足的游人眼底——有人仰头望着照壁上的诗，指尖轻轻点着砖缝；有人低头踩着卵石，脚步放得和我一样轻，脸上是相似的敬仰与思索。我们互不相识，却在这片刻伫立间，有了无言的默契。

这巷子如今太整洁了，像一幅精心装裱的古画。我忽然觉得，它最美的时刻或许在无人注目的辰光：清晨天光未亮，早起的雀儿在巷口老树上啾啾啼鸣，石板路浮着如纱的湿气，卖早点的老汉推着车从巷尾走来，吆喝声被风揉得软软的；黄昏日头落尽，两旁人家窗格里透出橘黄灯火，光影斑驳地投在墙上，将冰冷石壁染得暖融融的。那时的巷子，才卸下“古迹”的冠冕，回归成连接邻里炊烟与絮语的寻常巷弄——王婶端着碗串门，李家小儿追着蝴蝶跑过，脚步声、笑闹声嵌在卵石缝里，那浸润在日常肌理里的谦和，才是它真正不朽的灵魂。

这灵魂，果然未被用心的修缮封存。行前曾见新闻，桐城街巷里常见“让他三尺又何妨”的标语，寻常百姓闹了纠纷，“六尺巷调解室”的张老先生总搬张竹椅坐巷口，听两家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辩，再慢悠悠借张英的诗劝：“你看这巷子里的石头，磨得越久越光，人和人相处，不也如此？”前几日还有邻村两户人家争宅基地，闹到村委会，最后是调解员带着他们来巷子里走了一遭，指着墙上的诗说“让三尺试试”，竟真让两家各退一步，握手言和。想到这些，心里因巷子齐整而生的隔阂倏然冰释——一条巷子若只供人瞻仰凭吊，终究是寂寞的、死的；唯有它的精神能走进市井，融入茶余饭后，成为人们处世的不自觉参照，才算真正活着。古老的智慧不着痕迹地潜入今人的血脉，这比任何辉煌殿宇都更令人动容。

不知不觉走到巷子那头，回身望去，来时的路静静卧在渐浓的暮色里。先前觉它窄，此刻竟觉它宽了——这宽，不在尺丈，而在人心。三月晚风更凉了些，吹过肃立的石坊，吹过默然的照壁，也吹过我这远道而来的异乡人心头。影子被斜阳拉得老长，淡淡印在温润的卵石路上。恍惚间，这影子竟叠着无数人影：有清代布衣提着灯笼走过，有民国学子背着书包沉吟，有如今的孩童追着气球奔跑——前前后后，都在这六尺巷里静静走一程，领受这份谦和的温暖启示。

风依旧软软地吹着，我拢了拢衣襟，转身汇入巷外的人流。这一趟，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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