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热浪里,知了此起彼伏地鸣叫。大三这个闷热的周末午后,沈棠拽着男朋友苏衡,走进了顾老师家清凉的客厅。<br> 饭桌上,沈棠笑着推了推苏衡:“顾老师爱喝酒,你不是号称‘苏一斤’吗?正好陪老师喝一杯。”她曾不止一次对顾老师说过,苏衡傻,说话做事都透着一股傻气。顾老师当时只是笑道:“傻,没什么不好。”<br> 顾老师举杯:“苏一斤,来,试试看。”苏衡也不推辞,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沈棠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偷笑,真是酒逢对手。<br> 午后的空气变得慵懒,饭后,师母江若庭歇息去了。沈棠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大包里掏出一个布兜,将里面的东西哗啦一下倒在书桌上。各色发夹铺散开来,瞬间占了半壁江山——那是她彼时全部的珍藏。宛晴闻声,也凑过来看热闹。<br> 在一堆发夹中,有黑底缀着紫色玫瑰的,有翅膀颤悠悠的蝴蝶,有灵巧的红蜻蜓,有星星,有亮得晃眼的水钻,还有一枚暗红色的椭圆夹子。顾远之见了呵呵一乐,身子微微前倾,近距离端详起这些小玩意儿。<br> 他拈起那枚蝴蝶夹,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对颤动的翅膀,笑了:“哦,这只蝴蝶,倒是做得精巧。”他又拿起那枚暗红色的,在掌心掂了掂,“这个沉静,不俗。”接着是水钻的,“这个亮眼,是你们年轻人喜欢的。”<br> 他一一看过去,慢条斯理,仿佛在鉴赏一件件微型艺术品。末了,他抬起头,略略眯起眼,带着一种了然的笑意看向沈棠:“这些潮流啊,你会跟着走一段的。”他的话在闷热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他略略拖长了语调,说道:“但最终,你会走自己的路。”<br> 沈棠微微一怔。她本只是想来分享这些五彩斑斓的小物件,博他会心一乐。她想起宛晴说过,顾老师会欣赏这些小东西,却未曾想,这里面竟藏着关于未来的隐喻。<br> 顾远之转向一旁的苏衡,语气温和:“沈棠心思活,要求难免多些。你们能相处这么久,你平时肯定没少让着她吧?”沈棠心里暗嗔:这还不是绕着弯说我难缠?她刚要张口,却见苏衡已经挠着头,笨拙地解释起来:“也……也没有老让着。”她看着他那副认真的傻样,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笑了笑。<br> 从顾老师家出来后,苏衡握着沈棠的手,比平时更用力些。他说:“你和多数人不一样,你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沈棠没有应声,走出校园前,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栋灰白的居民楼,夕阳给楼体镀上了一层柔光,恍惚间,高中与大学的界限也变得模糊。<br> 五年后,北京冬夜的风刮得人脸生疼。苏衡从路边小摊兴冲冲回来,将一枚崭新的发夹塞进沈棠手里,眼神亮晶晶地等着。沈棠正对着电脑赶稿,接过来看了一眼,便将它搁在桌角,指尖又回到了键盘上。<br> 苏衡等了几秒,见没有下文,有些失望:“你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你以前很惊喜的!”沈棠略略偏头,眼睛却仍盯着屏幕:“等下说,正赶稿子呢。”<br> 二十多年后,悉尼的一个寻常傍晚,苏衡整理旧物时,又半真半假地念叨起这事。沈棠正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闻言笑了笑:“你还记着呐。”暮色温柔,她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有些闷热的下午,顾老师拈起翅膀微颤的那只蝴蝶发夹的样子。彼时,顾老师也差不多是他们现在的年纪吧?那时,他哪来那么好的兴致,和那样笃定的目光呢?<br> 大学的最后一年,校园里弥漫着一种焦灼的气息。林荫道下,食堂餐厅,话题总绕不开托福、GRE和推荐信。在沈棠就读的生科院,人人眼睛都望着大洋彼岸,对于女生,恋爱仿佛成了留学路上最大的绊脚石。<br> 唯有沈棠是个例外。她成绩稳居前列,手边是厚厚的红宝书,身旁却坐着苏衡——这个早早宣布“绝不出国”的异类。<br> 那时的苏衡,偶尔一副深沉的模样,试图给沈棠讲些人生哲理。沈棠听着他那缓慢的吐词和笨拙的语调,常常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随手抄起笔记本,敲在他的头上:“你这真是‘大愚若智’!”<br> 苏衡最初以为是夸他,笑容刚爬上嘴角,却僵住了,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眼睛眨两下,终于回过味来,不禁大笑。<br> 出国的申请材料,那些需要反复复印的成绩单、堆积如山的英语讲义,几乎都被苏衡包办了。只要她轻轻提一句,他总能第一时间办妥。沈棠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底不禁产生一丝感叹:这个傻瓜,他难道不明白自己越是尽心尽力,越会加速促成她的离去?<br> 可当她转过身,又会看见苏衡抱着一摞书,蹭到她身边,声音闷闷的:“沈棠,我不想你走……”然而,不出十分钟,他便会背起永远为她占好位置的双肩包,揣上字典,神色如常地拉她去自习。岁月,就在这般心照不宣的默契与无法言说的矛盾中,缓缓流淌。<br> 转折发生在江城最酷热的夏天,沈棠出国的前一周,父亲突发疾病住院。母亲需要在病房陪夜,急需一张折叠床。烈日烤得沥青软化,空气黏稠。沈棠几乎是下意识地,第一个电话就打给了苏衡。<br> 他来得飞快,额发尽湿,T恤紧贴在背上,扛着那张沉甸甸的折叠床,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医院门口。“沈棠,”他抹了把汗,傻傻地问,“要我帮你扛进去吗?”<br> 沈棠摇摇头:“你就在外面等我一下吧。”<br> “好。”他没有丝毫犹豫,就那样老老实实地在门外等她。那一刻,沈棠望着他被汗水勾勒出的年少单薄的背影,心头猛然一动——这世上,恐怕再也不会有人,像他这样全然对自己好了。<br> 沈棠身边不乏可以咨询意见的人,但他们的想法都太过一致而现实。她需要问一个视角不一样的人。<br> 某个黄昏,在清完大部分的行李后,沈棠拨通了顾远之的电话。“顾老师,”她问,“你说,我到底要不要在临走前,和苏衡把结婚证领了?”她顿了顿,试图让自己的问题更清晰,“我自己无所谓。可苏衡他相信这个,说他愿意等我,无论多久。可他也说,如果没有这个名分,他自己也不能确信。”<br> 顾远之回答:“他是个踏实的孩子。若是将来……真有那么一天,你心意变了,我相信,就算有了那张证书,他也不会赖着你的。”<br> 这句话,奇异地安抚了沈棠所有的忐忑。她回到家,悄悄从母亲那里问出了户口本的所在。<br> <p class="ql-block"> 然后,她打电话给苏衡,得意地笑:“喂,你要不要和我去领个证?”</p><p class="ql-block"> 苏衡猛地愣住,几乎是喊着回答:“当然愿意!”可下一秒,他又警惕地问:“你……不会又是在耍我吧?”</p><p class="ql-block"> “真的,”沈棠笑起来,“不信?现在就来我家楼下。”</p><p class="ql-block"> 半小时后,苏衡果然骑着车出现在她家楼下。去民政局的路上,他骑着车,迎着风,突然傻傻地大声问:“我们是不是,还得跟你爸说一声?”</p><p class="ql-block"> 沈棠坐在后座,搂着他的腰,声音飘散在风里:“你傻啊!他现在病着,万一耍赖,说你要敢领证他就怎样,到时候我是拿还是不拿?”</p><p class="ql-block"> 苏衡想了想,觉得大有道理,便不再多言。</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在沈棠航班起飞的前一周,两人走进了那个小小的办事处。其中一个环节,有人提醒他们还没办财产公证。沈棠和苏衡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地说:“我们没有财产,就不用办了吧。”那人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让他们去拍照。照片出来,沈棠觉得自己的胳膊照粗了,苏衡觉得自己笑得太僵硬。若干年后,他们再看这张自己当年不甚满意的照片,才明白那略显笨拙的模样,就是青春。</p> 沈棠留学回国和苏衡在北京一起工作的那五年,苏衡的导师不止一次劝他回大学。“你是做学问的料,公司里待着,可惜了。”苏衡对校园有眷恋,硕博九年的光阴,那是他最喜爱的氛围。<br> 夜里,他和沈棠说起这事。沈棠头靠在他肩上,声音徐缓:“我知道你想回去。可我们终究要去悉尼,你现在回去做研究,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再到那边,怕是更难找到工作。不如先在公司攒足经验。”<br> 苏衡沉默着,握了握她的手。导师甚至给过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承诺:不仅他能回去,还能把沈棠从北京的出版社,调回江城的出版社。那是一条看得见的、安稳平坦的路。<br> 沈棠却摇了摇头,语气十分坚定:“那样的生活,一眼望到头。我不想重复我父母那一辈的日子。”苏衡懂了,将自己那点眷恋妥帖地收好,不再提起。<br> 五年后,他们如约共赴悉尼。<br> 一晃便是十多年,人到中年,生活也已安稳。一个周末的傍晚,苏衡修剪完草坪,忽然对沈棠说:“年纪大了,我想来一次化腐朽为神奇。”<br> 沈棠正端着水杯,闻言一愣:“怎么化?”<br> <p class="ql-block"> 他笑了笑,眼神里有种久违的光彩:“你看我这软件工程师,做到最后,不就是等着被年轻人替代吗?我想趁现在还不算太老,转行做医学数据分析,先读书,再进大学或研究所,能有新开始。”</p><p class="ql-block"> 沈棠放下水杯,没有立刻回答。这个决定太过重大。她忽然想起父亲。当年父亲也曾想去进修美学,却被母亲一句“孩子要读书,你别折腾”给拦下。父亲后来没再提,但那未能舒展的梦想,成了他心底的隐痛。沈棠不愿苏衡将来也有这样的遗憾。</p><p class="ql-block"> 她需要一个不一样的视角,便想到了顾远之。她发了微信,不多久,顾老师回复:“好啊。你们两个都能在学校,夜来相伴静读,何乐而不为?”</p><p class="ql-block"> 沈棠会心一笑,心中顿时踏实了不少。</p><p class="ql-block"> 当朋友们得知此事,无不惊讶:“你就这么同意他辞了工作,这个年纪再去读书?”沈棠只是笑而不语。</p><p class="ql-block"> 所幸,射手座的苏衡,骑着他的梦之马,一心只想射月亮。两年后,他顺利转行,进入大学做科研工作。他每日喜滋滋地背着双肩包,总要拉着沈棠说校园里的好。沈棠笑他:“行吧,你喜欢就好。我待了这么多年,早不觉得新鲜了。”她看着他有了白发的侧影,却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被她笑称“大愚若智”的少年。</p><p class="ql-block"> 忽然,她就想起顾远知多年前的那个预言。那些早已不知所踪的发夹,还有那只蝴蝶,在空气中微振双翅,以几不可闻的声响,穿透时空,传递着一个永恒的寓言。<b></b></p><p class="ql-block">《落樱未尽·其五》,谢谢阅读,敬请期待后续章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