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光绪二十四年的秋雨,比四堡过往任何一个秋天都要急。铅灰色的云团压得极低,将雾阁村上空的炊烟都砸得散不开,混着湿冷的空气往人骨缝里钻。胡素珍跪在雕版架前,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梨木板,院外便传来骤雨般的马蹄声,惊得檐下铜铃乱颤。</p><p class="ql-block">       胡素珍穿着单薄的棉麻衣襟,抵着案上未刻完的《平台纪略》雕版。那触感与三年前某个冬夜如出一辙——也是这样的雕版架,也是这样的心跳共振。彼时她抱着刚满五个月的邹经,望着邹作城捧着蓝鼎元的手稿,月光正淌过他朱砂圈点的"东南锁钥"四字,松烟墨的香气裹着雪粒子,落在窗棂上簌簌作响。邹作城看着邹经的小手似乎正向刻台上的刻刀伸去,笑说:"这孩子,天生该吃刻书这碗饭。"</p><p class="ql-block">       马蹄声已撞开村口的石板路,夹杂着官差的呵斥。胡素珍猛地站起,她扑向墙角的地窖入口,那是邹家祖辈藏雕版的隐秘所在,潮湿的空气中常年飘着旧纸与松烟的味道。尚在襁褓的邹经睡得安稳,小拳头攥着一角绣着"素位山房"的襁褓布——那是她从被砸碎的匾额残骸旁偷偷捡回的碎布,上面还沾着未干的墨痕。</p><p class="ql-block">       "乖,等娘来接你。"她吻了吻儿子温热的额头,将一摞《鹿洲全集》的残页垫在他身下,那是邹作城离开前最珍爱的刻本。地窖盖板合上的刹那,院门"哐当"一声被踹开,官差的靴子踏过门槛,带着雨水的泥泞溅在雕版上。她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恶狠狠地喊出,听见刻刀落地的脆响,还有"素位山房"那块老匾额彻底碎裂的闷响——那匾额上的字,是邹作城用三十年功力刻就的,每一笔都浸着松烟墨的温润。</p><p class="ql-block">       被押在祠堂前的廊下时,雨势更大了。胡素珍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青山,想起邹作城常说的话:"王炳南带回的《革命军》,要用最好的连史纸印五百部,让四堡的墨香飘得再远些。"那时他眼中的光,比冬夜雪地里的月光还要亮。可如今,王兄的血书就藏在她贴身处,写在《鹿洲全集》的残页背面,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末尾"以墨为刃,以书为旗"八字,被血浸染得发黑,却仍能嗅到淡淡的松烟气息。</p><p class="ql-block">       官差的鞭子抽在廊柱上,木屑混着雨水飞溅。胡素珍下意识地护着胸口,那里藏着血书,也藏着邹家与王兄未竟的心愿。她忽然想起那个飘雪的冬夜,邹作城握着她的手刻下"台湾"二字,刀刃起落间,腹中邹经的心跳与刻刀节奏完美共振。那时的松烟墨香漫满书房,仿佛能穿透岁月,将文字与血脉一同传承下去。</p><p class="ql-block">       雨还在下,可胡素珍忽然不怕了。地窖里有她的儿子,胸口有滚烫的血书,四堡的山坳里,还有无数藏在暗处的雕版与纸张。只要松烟墨还在燃烧,只要刻刀还能落在梨木板上,那些被禁止的文字、被坚守的信念,就永远不会消失。就像腹中曾与刻刀共振的心跳,此刻正通过血脉,在襁褓中的邹经身上延续。</p><p class="ql-block">       夜色渐深,雨雾中似乎又飘来熟悉的松烟墨香,淡而悠远,混着雨水的清冽,漫过雾阁村的每一寸土地。那香气里,藏着一个刻书世家的坚守,藏着未凉的热血,也藏着即将到来的,下一个飘雪的冬夜。</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光绪三十一年的苗栗,漫山的樟树正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逃往台湾的邹作城,得到了四堡老乡马原熙的收留和资助,开起了樟脑作坊。作坊藏在竹林深处。此时,蒸馏锅下的火苗舔着锅底,蒸腾的白汽混着樟木的清冽,在作坊的木梁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滴落时发出细碎的声响。新娶的苗族妻子欣那跪坐在梨木板前,乌黑的长发垂落在肩头,腕间的银铃随着呼吸轻轻晃动,与远处山涧的流水声交织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握刀要稳,运力在腕,不在臂。”邹作城从身后轻轻覆上欣那的手,他掌心的薄茧蹭过少女细嫩的皮肤,带着常年握刻刀留下的粗糙质感。刻刀的刀刃贴着樟木表面,在“鹿洲全集”四个字的轮廓上游走,每一次起落都伴随着银铃“叮咚”的脆响。欣那的指尖微微发颤,目光却紧紧锁在刀尖与木面接触的地方,那里正渐渐浮现出清晰的笔画,与她在四堡见过的雕版如出一辙。</p><p class="ql-block">       忽然间,邹作城的动作顿了顿。春风从作坊的窗棂钻进来,带着山间的湿气掠过雕版,水珠滴落的声音、银铃的响声、刻刀的轻响混在一起,竟与记忆里四堡春雨敲打雕版的节奏完美重叠。他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正站在“素位山房”的书房里,父亲握着他的手刻《四书典要》,窗外的雨丝斜斜划过窗纸,墨香与雨声缠缠绵绵。</p><p class="ql-block">       “作城哥,怎么了?”欣那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邹作城回过神,看着少女眼中的疑惑,笑着摇了摇头,指尖重新发力:“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家乡的雨。”他低头看向两人交握的手,欣那腕间的银铃又响了起来,这一次,竟像是与四堡的雨声遥相呼应。</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的日子,作坊里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欣那学得极快,刻刀在她手中渐渐有了章法,银铃的节奏与刻刀起落愈发默契。邹作城则忙着调配松烟墨,从漳州运来的连史纸堆在墙角,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马原熙时常带着酒菜来探望,这位曾在福建水师服役的老兵,每次看到雕版上的字迹,都会忍不住摩挲着边缘:“蓝鼎元先生若知道他的书要在台湾重刻,定会含笑九泉。”</p><p class="ql-block">       终于到了试印的日子。清晨的阳光透过竹林洒进作坊,邹作城将雕版固定在印版架上,用棕刷蘸取松烟墨细细涂刷。欣那端着调好的纸浆,看着马原熙将第一张连史纸覆在雕版上,木槌轻轻敲击的瞬间,她仿佛听见了四堡印坊里千百次重复的声响。当纸张被轻轻揭起时,“鹿洲全集”四个黑体字清晰地印在纸上,墨香混着樟木的气息扑面而来。</p><p class="ql-block">       “成了!”马原熙激动地将样张举到阳光下,字迹饱满而温润。海风从山间吹过,带着咸涩的味道穿过作坊,三人望着那张薄薄的纸,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可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几声枪响,打破了山林的宁静。马原熙的脸色骤然变了,他一把将样张按在案上:“不好,是日本巡查队的方向!”</p><p class="ql-block">       邹作城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这些日子,日本当局查禁汉文书的风声越来越紧,他们秘刻《鹿洲全集》的事,终究还是走漏了风声。马原熙快步走到神龛前,小心翼翼地将雕版抽出来往里塞:“蔡将军说这书能让弟兄们记着,台湾从来都是华夏血脉,绝不能被他们毁了。”他回头看向邹作城,语气急促,“巡查队明天要来搜查,你带欣那进山避避,这里有我顶着。”</p><p class="ql-block">       “不行,要走一起走!”欣那攥紧了手中的刻刀,银铃因用力而不停晃动。邹作城按住她的肩膀,目光坚定:“雕版在这里,马兄一个人应付得来。你跟我走,才能保住刻书的手艺。”他将那张刚印出的样张折好塞进欣那怀里,“记住,只要手艺在,书就永远刻得出来。”</p><p class="ql-block">       夜色降临时,邹作城带着欣那钻进了深山。银铃的响声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身后作坊的方向隐约传来狗吠与呵斥声,欣那的脚步顿了顿,泪水顺着脸颊滑落。邹作城握紧她的手,刻刀的凉意从掌心传来:“别怕,等风声过了,我们再回来印书。”月光穿过枝叶洒在两人身上,樟木的香气萦绕不散,像是在默默守护着这份未竟的心愿。</p><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而此时的漳州,胡素珍正在书店的阁楼上修补残破的《四书备要》。紫胶在指尖慢慢化开,将撕裂的纸页细细黏合,松烟墨的味道从楼下的印坊飘上来,混着潮湿的海风气息。她鬓边的白发已愈发明显,月光透过窗棂上“奋斗社”的暗号灯笼,在发丝上镀了层银辉。这些年,她靠着修补旧书、秘密印行禁书为生,邹作城在台湾的消息时断时续,最近一次传来,还是马原熙托人带话,说他们正在刻《鹿洲全集》。</p><p class="ql-block">       忽然,楼下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是约定好的暗号。胡素珍放下手中的活计下楼,推门便看见浑身是夜露的邹经,她的儿子已经长成了挺拔的少年,眼中带着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坚定。“娘,我要去汀江那边。”邹经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油纸包裹的信封上印着淡淡的红星,“红军的同志需要我把信送过去。”</p><p class="ql-block">       胡素珍接过密信,指尖的温度透过油纸传来,竟与当年邹作城递给她雕版时的触感重叠。她没有多问,只是转身去厨房端出温热的粥:“先吃点东西,路上小心。”邹经狼吞虎咽地喝完粥,起身便要告辞。胡素珍送他到门口,看着儿子的身影消失在汀江的夜色中,岸边的渔火忽明忽暗,映着他渐行渐远的轮廓。</p><p class="ql-block">        风从江面吹过来,带着水汽拂过脸颊。胡素珍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卖书的清晨,那时邹作城还在四堡,她抱着刚印好的《平台纪略》去市集,晨雾中,他站在“素位山房”的匾额下朝她挥手,松烟墨的香气漫过石板路,与朝阳的暖意缠在一起。那时的她从未想过,日后的岁月会充满颠沛与离别,可那些刻在雕版上的字迹、飘在风里的墨香,却成了支撑她走过漫长岁月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她抬手摸了摸鬓角的白发,转身回到阁楼。案上的《四书备要》已修补完毕,月光洒在书页上,字迹温润如玉。楼下的印坊里,新的雕版正在被刻制,刻刀起落的声音透过楼板传来,与记忆里印刷作坊的银铃声、四堡春雨的敲打声渐渐重合。胡素珍知道,无论海风多烈、硝烟多浓,只要刻刀还在梨木板上行走,只要松烟墨还在纸上留香,那些藏在文字里的血脉与信念,就永远不会断绝。</p><p class="ql-block">       夜色渐深,漳州城的灯火渐渐熄灭,唯有书店阁楼的灯光还亮着。胡素珍重新拿起紫胶,准备修补下一本旧书,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仿佛触到了邹作城在台湾刻下的刀痕,触到了欣那腕间清脆的银铃,也触到了无数人用信念守护的,那一缕跨越山海的墨香。</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