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雨中思念

碧海芸菲

天地有大美，至美在清秋。当九月的第一缕金风掠过渭河平原，整个天地便悄然换上了新妆容。这别样的秋风没有夏的燥热，没有冬的凛冽，也不是春寒料峭，却带着明澈的凉意，如一支饱蘸清墨的毛笔，在天地间轻轻挥洒，便晕染出九宇八荒的秋意。

连日阴雨笼罩四野，渭水汤汤，奔流不止。秋水比夏日更加湍急，带着黄土高原的泥沙，一路向东蜿蜒跌宕。万物被秋雨浣洗得澄澈通透——树叶绿得深沉，泥土褐得厚重，连空气都变得微甜。这是白露时节独有的气象，一切都显得格外清晰明快。

天幕之上，墨云奔涌如潮。仔细看去，竟是两股乌云在竞速：一股向西，一股向南，似天河决堤，又似千军万马，咆哮着掠过苍穹。它们在天地之交相遇、碰撞、堆积，沉沉欲坠，仿佛要将整片天空压进地平线。流云匆匆如过客，新云又似赶路人，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天地便陷入苍茫昏暗。豆大的雨点倏忽砸落，如碎玉迸溅，在青瓦上奏出清冷的韵律，在泥土上绽开朵朵水花，在行人身上砸出道道折痕。

此情此景，蓦然唤醒记忆深处的声音——“云朝西水叽叽，云朝南水飘船，云朝东太阳照，云朝北两个老婆晒干麦。” 父亲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农人特有的笃定。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坐在门槛上，是懂非懂地听着父亲讲解看云识天气。父亲右手指向天空的流云，他的手掌粗糙，指甲缝里还留着泥土的痕迹，可指间的动作却那么轻柔，仿佛在抚摸天空的纹理。

如今声犹在耳，却已隔山河。父亲离开快三年了。

秋雨淅沥，恰似思念。每一滴雨水都像时光的绣针，在心湖上刺出细密的涟漪。我常常想，思念是有形状的——它像这秋雨，初时细密，继而滂沱，最后化作无处不在的潮湿，渗入生命的每一个缝隙。“滴答、滴答”，雨声敲在屋檐，也敲在心头。这声音让我想起另一个雨夜，父亲坐在灯下修补农具，我趴在桌上写作业。那时觉得再寻常不过的夜晚，如今想来，却是再也回不去的珍贵。

“久雨必有久晴，久晴必有久雨”，父亲常说老话从不欺人，从老祖宗的智慧里汲取经验，让旅途劳顿中有一丝温暖。这世间自有一套精密的计算法则——七八月欠下的雨，终在九月淋漓偿还。打开手机天气预报，屏幕接连被大雨、中雨、小雨的图标占满；偶尔的阴天，不过是雨水暂歇的“调休”。新一轮降温与降水，早已在日程之中静候。正应了那句农谚：“立秋应了秋，绵绵雨不休。”

极速流动的云，让我真切体会到何为过眼云烟。而存于心底的思念，却如秋水长天，风起云涌处，尽是无声的潮汐。云留不住，可云留下的雨水，却滋养着大地；父亲走了，可他留下的希望，却在血脉中传承。

一个特别阴沉的午后，我在家整理旧物。在门厅柜子最底层，翻出了一张A4纸——那是2022年5月15日更新的核酸检测单。纸张微微泛黄，折痕处也已破损，可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父亲的名字、身份证号，疫苗接种情况标注着“未接种”，核酸检测情况显示“查询”。

我的手微微颤抖，眼睛不禁湿了。记忆犹如潮水般涌来——那些推着轮椅陪父亲做核酸的日子连篇浮现。父亲坐在轮椅上，我站在身后，排队的人群很长，移动得很慢，每次做完检测最少需要半个多小时，父亲总是很有耐心地等待。每次做完检测，第二天手机上查询都会显示“阴性”……那时总觉得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来日方长，父亲会一直陪伴，至于到什么时候从来没有思考过，反正心里笃定父亲会一直陪伴。

谁知疫情管控解除后，病毒如野火般蔓延。全家相继感染，父亲也没能幸免。那个冬天特别冷，医院里人满为患，全城笼罩在阴霾之中，咳嗽、发烧、浑身疼痛，每个人都在劫难中重生……父亲在病床上坚持了二十多天，在一个清晨安静地走了。

如今看着这张核酸检测单，我才真正理解什么是“瞬间的价值”。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琐事——推轮椅时的手感，排队时父女间的只言片语，检测完成后一起回家的路——这些微不足道的“琐屑”，都成了日后无法复制的“难忘”。

父母对孩子的爱，化为生活的点滴；孩子对父母的依恋，也不知不觉渗入骨血。当我们静心回望，才发现生命中最珍贵的不舍，往往不是轰轰烈烈的时刻，而是一些看似平淡的日常。爱我们生命中的所爱，用当下去尽心回馈，莫待一切不再，空留永生的遗憾。

秋雨是最温柔的绣娘。你看，她仔细编织天地经纬，用银线织就空中纱幔，用金针勾勒大地脉络。雨丝斜斜地飘洒，将远山近树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田野里的玉米秆在雨中静立，叶子被洗得发亮，绿海漂染了几许黄意；路边的野菊花开得正盛，雨水在花瓣上凝成晶莹的水珠，随风摇曳滚动，却不坠落。

从白露到秋分，秋雨仿佛开启了“全家桶”模式，小雨、中雨、暴雨，乃至雷阵雨，轮番登场。雨声不间歇，谱成交响曲：小雨窃窃如私语，轻柔地抚过万物；中雨泠泠似琵琶，清脆而节奏鲜明；暴雨磊磊若战鼓，轰鸣声震撼天地；偶尔响过的雷声，则是定音的重锤……雨变换着脚步，或缓或急，或轻或重，在天地苍茫间谱写着独有的秋之乐。农人们聚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一边避雨一边笑谈：“从去年秋到今年夏，攒了一整年的雨，天都快撑破了肚皮，一下起来就收不住闸，索性一直下。加上夏天旱得透，冬天冷得够，今年冬天恐怕也难熬。秋分若遇连阴雨，百日也难晴。看来整个秋天，都要在雨声中度过了……”可是笑纹里却藏着深重的忧虑。

我走进玉米地，拨开湿漉漉的叶子。果然，今年的玉米棒个短体细，撕开护叶，多是“花里棒”——籽粒稀疏干瘪，排列参差不齐，像是老妪残缺的牙齿。夏季严重缺雨，虽然勉强浇了地，但头顶烈日暴晒，下湿上焦，玉米的长势实在不喜人。老张叔说，今年减产至少一半，怕是连本钱都难收回。

想起过去全家在玉米地里上肥的情景，爸和妈走在最前面，一人一行，用锄头在玉米秧根旁侧挖一个小坑，我和姐姐跟在爸或妈后面，一人一行，左手端着脸盆，盆里装着氮肥，氮肥的氨气熏天臭，刺得鼻子流酸水，眼睛睁不开，右手捏一小把氮肥扔到坑里，并用脚在周围刨一些泥土把氮肥盖住。有是也会上尿素，尿素没有那么难闻的臭气，我们也愿意干活。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时我和姐都不大，有十来岁就去地里干农活。

刷到一条视频，心中感慨万千：一斤玉米1元钱，一斤小麦1.5元钱，而任意品牌的一瓶普通矿泉水却能卖到2元钱。“谷贱伤农”从来不是一句空谈，从古至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往往是收入最微薄的群体。这份辛苦与回报的不对等，总让人心头沉重。也许因为我自小生活在农村，成年后也工作在这片土地上，对农业总怀着一份乡土情结。深深体味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艰辛，也深深体味到每一抔泥土里，都藏着农人的血汗与天地的脾性。

9月23日2时19分，秋分至，这时太阳直射赤道，白昼与黑夜均分时间，天地在雨声中完成一场庄严的交割。古语云：“燕将明日去，秋向此时分。”秋分是重要的节气，不仅意味着季节的深入，更是农事的关键节点。麦种已在仓廪中静候，离播种只剩半月。此后天会越来越短，夜会越来越长，暗合“麦种上么后晌”农谚。

清晨，我特意早起。雨暂时停了，东方露出鱼肚白。站在田埂上，感受着秋分日的特别——风变得清爽，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混合气息；鸟儿的叫声也不似夏日那般嘈杂，而是变得稀疏而清脆。

连日阴雨终见晴光。千呼万唤，太阳终于露出脸庞，为万物镀上金边。阳光透过云隙洒下，如金色的纱幔覆盖大地。树叶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如无数颗钻石同时发光。人们纷纷走出家门，享受这难得的晴日。老人们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孩子们在空地上追逐嬉戏，连狗都兴奋地跑来跑去。

我漫步到村外的荷塘边。盛夏时亭亭如盖的荷叶，如今已略显疲惫，边缘开始卷曲、枯黄。但正是这种残缺，反而赋予它们另一种美——一种历经风雨的从容。几朵晚荷还在顽强地开放，花瓣上带着水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萧萧芦花在池塘对岸摇曳，如雪如絮，与蓝天白云相映成趣。这一刻，我忽然明白——秋天原是一卷无字经书，需用雨声诵读，借风痕参悟。而我们为之心动最深沉的诗意，从来都藏在最朴素的日常里：一片流云的变幻，一阵秋雨的清凉，一株玉米的生长，一句未曾说出口的思念。

黄昏时分，我回到家中。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影。那张核酸检测单还放在桌上，泛着温暖的光。我没有收起它，就让它留在那里吧。就像父亲的爱，就像这个秋天，我在云中看见人生，在田野里读懂生命……所有的都应该被珍视，被铭记。

夜幕降临，秋虫开始鸣叫。声音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像是为这个秋天谱写的夜曲。我坐在书桌前，记录下这些文字。窗外，又飘起了细雨，淅淅沥沥，如天地间永不停止的私语。我再次在心底默默地铺展着秋日的画卷：在秋分的风里，我听见季节的低语；在秋分的雨里，我望见岁月的颜色；在秋分的夜里，我在雨中思念父亲。

天地有大爱，而最大的爱，正存在于每一个看似平凡的瞬间，让我们在流转的四季中，感受、铭记，然后带着这些爱，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