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死亡之海

聽雨阁

说来也巧，五年前的今天，9月24日，我正躺在三军医大大坪医院的手术台上，开始穿越我人生的第一片“死亡之海”。

五年后的今天，我的车轮正行驶在S21沙漠高速上，穿越古尔班通古特这片浩瀚的沙海。一个是肉体的、无声的、被白色笼罩的绝境；一个是自然的、被金色吞噬的荒原，却因这条公路而有了文明的轨迹。

这奇特的呼应，莫非是命运刻意写下的一个注脚？让我用一场有形的穿越，去印证那场已然完成的、无形的跋涉。

S21像一道黑色的琴键，镶嵌在无垠的金色沙毯上。车窗两侧，是天地间最原始、最纯粹的构成：天，是那种容不下一丝杂念的湛蓝；地，是绵延至世界尽头的、波涛凝固般的沙丘。公路的存在，让这场穿越有了奇特的节奏感。它并非野蛮的征服，而是一种从容的对话。车速稳定，将广袤的荒原一帧一帧地展示在我面前，风是这里唯一的设计师，它将沙粒塑成新月形的沙垄，一道道优雅的弧线伸向天际，像大地的肋骨，也像我肋间那道微凸的疤痕。

寂静。这是一种与医院截然不同的寂静。医院的静，是悬在空中的、充满消毒水气味和未知恐惧的静。而这里的静，是浑厚的、亘古的，即便有车轮摩擦路面的低沉嗡鸣，也丝毫不损其浩瀚。它像一种巨大的安抚，将人内心的一切纷杂悄然稀释。我拧开风口，让风灌进来，它拂过面颊的感觉，竟有些像五年前那些清晨，阳光穿过病房窗棂，抚过我冰凉的手指。

五年前那些日子，是另一场更为艰难的、没有公路可循的穿越。每一个清晨，我都是与药瓶对望度过的。看阳光穿过透明的输液管，将那淡黄的药液照得如同琥珀，时间在其中缓慢地、一滴一滴地凝固。在CT胶片那些渐淡的雾影中，我像一个耐心的渔夫，在浑浊的深海里，慢慢打捞自己逐渐清晰的轮廓。那轮廓曾是那样模糊而脆弱。

复健室，是另一片“金属丛林”。在那里，我学着像婴儿一样，重新认领自己四肢的重量。我推着输液架，举着输液瓶，沿医院的走廊转圈，每一次抬腿，每一次屈伸，都耗费着毕生的力气。那些被汗水反复浸透、字迹都有些模糊的康复报告单，一页页摞起来，竟在不知不觉中，“高过了疼痛的海拔”。伤口是离心最近的地方，我忍受的十级疼痛，那是用意志垒起的高原。

如今，秋风已是第五次来清点我身上的“战绩”了。我触摸着肋间的印记，它不再只是疼痛的记忆，更像是生命重写时装订的痕迹。我恍然悟到，每道褶皱里，原来都藏着潮汐的力量——那是一种于至暗深处悄然孕育，终将托举一切沉沦的、内在的生命力。

当最新的复查单上，那些曾经狰狞的指标终于如秋日晴空中的雁阵，规整而安然地飞向正常的边界时，我终于读懂了最初那份病理报告背面，那未曾印出的、却用五年光阴一点点显影的注解：所有冬夜，终将臣服于绽放的黎明。

S21公路笔直地伸向天际线，远处的沙海在辽阔的旷野间缓缓流动。路牌显示着里程，一种具象的、可测量的行进感，与五年前那段模糊而漫长的煎熬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一次，我知道目的地在哪里，我知道需要多少时间，这种“确定性”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幸福。车窗外的沙漠，因其壮阔而仁慈，它不隐藏自己的严酷，却也慷慨地展现它的美丽。

第一次穿越，我用了整整五年。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每一次呼吸，都需要与恐惧搏斗。那是一场向内、向生命本源的回溯。第二次穿越，我只用了五个多小时，飞驰在这条“沙漠生命线”上。这并非因为沙漠不够辽阔，而是因为，穿越过自身“死亡之海”的人，心中已自带了一片绿洲，足以从容面对任何外在的荒芜。

我忽然明白，世间所谓的“死亡之海”，或许从来不止一种面貌。它可以是病魔的狰狞，是荒原的严酷。而S21这条路，以及我这五年走过的路，都像是一种文明的印记，一种生命的宣言。真正的穿越，从来不是征服外在的险境，而是当你在与绝境的对峙中，终于听懂了生命本身那沉默而磅礴的律动，并为自己找到了一条路——无论它是在地图上，还是在心里。

两次穿越，一场向内，一场向外，恰似一个完整的圆。五年前的今天，我在白得刺目的世界里启程，寻找生的微光；五年后的今天，我在金黄与星空交织的旷野公路上，印证了生的辽阔与从容。

穿越死亡之海，最终是为了抵达内心的安然。而这条回家的路，灯火通明。

(图片来源于网络，谢谢摄影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