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三弄·忆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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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三弄·忆外公

第一弄 · 清音初启

夜风轻拂，月光洒在石板路上

童年的西郊，还没有如今的高楼与车流。那时的街巷，平房错落，青石板上铺满了秋日的落叶。屋后是一道矮墙，墙外是延绵的田野。风从远处的麦田吹来，带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像一首无声的序曲，轻轻拉开夜的帷幕。

我常常蜷在外婆的脚边，看着月光倾泻下来。瓦檐、窗棂、青石地，都披上一层清冷的银色。屋里，油灯的火苗微微跳动，把影子拉得长长的。就在这幽暗与光亮交织的空间里，外公的京胡声缓缓响起。

那旋律时而如细雨绵长，时而如山风激越。初听时，只觉得幽幽婉转，像在夜色深处开出的一枝梅花，清冷却动人。后来才懂，那是外公心中最真切的声音。

白日里，他在北京铁道学院的讲台上，手握粉笔，讲授马列理论。他的声音坚定，粉笔在黑板上划出的每一道线条，都像是他生命的注脚。夜晚，他把折叠床收起，取出京胡，弓弦微颤，乐声悠悠。京胡与油灯、月光、呼吸，一起构成了我童年最深的记忆。

我常常伸出手去，想抓住那一束光，或那一缕声线。冰凉的月光，和琴声的颤动一起，轻轻晃动在我的胸口。那一刻，我仿佛看见雪夜里一株孤梅，在风霜中吐露清香。外公就是这样的人，他的生命，本就是梅花初放的清音。

第二弄 · 风霜傲骨

风雪压枝，梅花独自挺立

外公出生在安徽安庆，与陈独秀同乡。青年时代，他受陈的影响，投身革命，奔走在工运与大革命的街头。母亲回忆，那时的他是热血青年，手持传单，鞋上沾满泥泞，眼中却闪烁着理想的光。

大革命失败后，他因积极参加共产党活动而入狱。后来外祖父依托其妹父，段目杰（时任国民党后勤部副部长）的背景出面相救，才得以获释。但这层关系，也让他失去了组织的信任，从此与革命渐行渐远。命运像一阵冷风，将他的青春理想吹折。然而，他并没有倒下。为了养家糊口，他投身军需后勤部门，在抗战年代辗转重庆，度过了动荡的岁月。

新中国成立后，他来到北京铁道学院执教。母亲常说，他酷爱《资本论》，读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他讲课的声音清晰而坚定，粉笔灰在黑板上轻轻飘落。每一道划痕，仿佛都是风雪中梅花枝条的纹理。

外公不仅是学者，更是文人。他写得一手遒劲俊秀的字，常常捧着一本名家字帖，右手手指在空中划着字形。那神情专注而自得，好像在与古人默默对话。他拉京胡时的神态更是动人：弓弦颤动，声声入骨。他曾与名旦程砚秋同住一楼一上，楼梯间的脚步声、窗外的练声，都是他们互相切磋的节奏。一次，他在戏里只唱一句，却反复练习到深夜。那份执拗与执守，正是梅花傲骨的写照。

然而，命运的风雪并未放过他。文革期间，他因历史原因，而遭到反复批斗。本就体弱多病的身子，终于撑不住，在1967年冬天凋谢。他走得过早，未满六十。那一年，北京的冬夜格外冷清，仿佛天地也在为一株梅花的凋零而默哀。

第三弄 · 余韵悠长

寒梅香远，余音不散

岁月更迭，童年的西郊已变了模样。田野被楼宇取代，铁道学院扩展为今日的北理工，校园宽阔，街道纵横。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夜晚不再静寂。那些月光下的犬吠与油灯的光影，都已消散在喧嚣里。

但在我的记忆深处，那旋律依旧回荡。六岁那年，我随母亲去了新疆。离开西郊后，外公渐渐远去。可无论我身处何地，只要听到京胡的声音，心底就会涌起一股熟悉的清冷。那是梅花的香气，是外公留在我生命里的余韵。

他的清音，他的傲骨，早已化作一种不言而喻的力量。它让我在迷惘时，想起梅花立雪的身影；让我在风霜中，懂得执守与清傲的意义。后来，我在学业与人生的选择上，常常回望外公的身影。他的执拗与清傲，提醒我在纷繁世界里守住本心，不随波逐流；他的学问与批注，启发我在困境中依旧保持思考；而他那把京胡的旋律，更让我明白，生命的高洁往往需要孤独来成全。

今日再忆外公，我仿佛又看见：油灯下，他的手在空中描划字帖；月光里，他的眉目清秀、神情宁静；夜色深处，京胡的旋律穿透时空，悠然不绝。那是梅花三弄的最后一声，沉静、悠长，却永不消散。

梅花的香气，从风雪中来，留在人心里。外公的一生，正如那三弄梅花：清音初启，风霜傲骨，余韵悠长。而在我心里，他早已化作一盏油灯、一株寒梅，静静照亮前行的路。

小诗 · 忆外公

安庆同乡与独秀，

梅程相识共清流。

三弄京胡弓弦响，

风霜犹见骨中秋。

注：梅指梅兰芳，程指程砚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