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与书的秋笺》

秋雨

　　闲来依在庭中沙发上，展卷阅读。小院很静。秋日的风是无形的手，悄然拂过摊开在膝盖的书页。那微微泛黄的纸张便簌簌地翻飞起来，字句也随之在风中震颤，仿佛顷刻就要凌乱失序，不知将被推向何处。我伸手按住纸页一角，指间便浸染了一段沁骨的凉意。

此刻己是深秋了。院内小花园中的菊花卷着叶，海棠褪尽绿裳，橙红叶片在风里打着旋儿坠落，枝头却悬着几颗红果，像被霜吻过的小灯笼，在清寒里亮着暖光。

抬头处，却见隔壁县一中学那株银杏树梢正明灭着流金。秋风是勤勉的使者，它吹过校园时，便轻盈地摘去几片黄金小扇，悠悠摇落而来。目光追着其中一片的轨迹，见它掠过高墙的檐角，翻飞着落到我的膝盖上，正压在纸页上那几个竖排的印刷字间。

指头拈起小叶子对着光看，薄得能透光。在风翻过的书页之上，这枚落叶竟更似一页自然写就的真经。叶脉纵横蜿蜒成细细的河道，深浅不一的刻痕记录了一整个春生夏长、秋声渐起的风雨故事。那纤细而深韧的纹路，不正同我膝上书籍纸页的纤维一样？书痕被岁月舔舐得温柔泛黄，叶痕亦被光阴蚀刻得愈发深刻，似乎字里行间的精魄与草木叶脉深处的呼吸渐渐融合，皆在凉风中微微震颤。

园内。夏日里的小院各种花草被我打理的超级漂亮，可此时的花已褪去了往日娆艳，叶子也不再茂盛，深秋了串串红瓣飘离枝头，如零散的句点散落与泥间。万物皆随自然之韵流转起落，或盛或衰，终将归处化为泥土的一部分

‍——却只以另一种姿态深埋于黑色的沃土之下，只待节序更替，重被春风唤醒，在另一枝新芽上，又长出全新的命脉与经脉。

风穿过书页的缝隙，叶落覆于字痕之上。人间草木与诗书文字原本同根而生，荣枯更替无非是在生命的长卷中不断题跋、作注。终有一天，纸页虫蛀，叶脉化作春泥，而草木精魂却早已浸入墨痕深处，续写着那卷无穷无尽的生命之书了。在斜阳下，透过光，薄叶的脉络纤毫毕现，如精密的地图，细细绘制着纵横交错的水痕与陆迹。这样细密的纹路，竟如匠人在透明丝缎上潜心雕琢的生命铭文。

‍——细若游丝，却又坚执而清晰。每一支脉络都曾承接晨霜夕露，每一道暗痕，都无言刻录了骄阳疾风留下的隐痛。它从嫩芽舒展为宽阔，如今携带着全部阳光雨露的记忆，终于辞别母枝，飘落到了我的掌心。

‍——这小小的页面竟镌刻着从嫩芽到凋谢整个一生之旅程的卷册。

再看我家院中的花，也都染上了深秋的印痕。花容虽谢了光彩，枝条也渐褪青碧，但细看时，褪了色的枝干里隐约涌动着一种无声的韧力

‍——在颓败之后，似乎更执着地在向泥土、向根须传递着生生不息的向往。这让我又想起父亲。他曾经把自家院子的花园打理得如同百花园一般，引来了不少朋友的赞赏。然而，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虽然已经无法亲自打理花园，却依然指挥着我继续种下新的花种。他总是说：“即使看不到花开，也要为春天留下希望。”这句话，如同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抹余晖，温暖而坚定，让我明白，即使在生命的暮年，也并非全然是衰败与终结，而是在默默为新生做着铺垫。

这片扇叶飘转无声坠下，院中花木悄悄褪去颜华，恰如我们自身在光阴里的沉浮变迁。纵使形骸终要化为无形之物，但在凋零处亦盘结起新的生机

‍——银杏叶脉不灭，花木的精魂深埋于根部土壤中蛰伏等候，只待一声春雷，便冲破尘泥而生。万物本就是在凋谢的废墟上埋藏来日的种子，为下一个荣发悄然滋育胚芽。生命之根，深扎于看似熄灭的暗处，却于灰烬的底层，暗暗孕出将燃的灯芯来。这便是生命的奥秘，即使在最黯淡的时刻，也孕育着希望与新生，这就是大自然周而复始的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