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之行散记七：晋中堡影：王家大院的砖石春秋

山里人

王家大院，心慕已久。此次驱车前往，犹如车中播放的轻快音乐，轻松、愉悦而激情勃发。

行至灵石静升镇，黄土高原的秋风正卷着槐叶，簌簌落在一丈余高的堡墙上。仰首望去，“视履堡”石匾高悬门楣，取自《周易·履卦》“视履考祥”之典，恰似王家十六世祖王中极题于家训屏风上的警语：“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这座占地四万五千平米的建筑群，原是王氏家族用二百余年时光在晋中大地写就的立体族谱——每道砖缝里藏着明末佣耕者的汗滴，每片瓦当上映着清代红顶商人的冠冕，每级石阶都刻着从佃农到晋商巨族的传奇。

高家崖堡门开启的刹那，恍若穿越回康熙三年的春晨。始祖王实的后代王兴旺站在拥翠巷新宅阶前，吩咐匠人将“鹿鹤同春”砖雕再修得精细些。

谁曾想，这个明初以佃农之身迁徙至此的家族，竟借静升镇地处汾河驿道的便利，靠贩运粮棉、经营当铺积下万贯家财。更精妙的是王家独有的“以商养儒、儒商互济”之道：雍正年间建造崇宁堡时，特意将藏书楼置于东南巽位，取“紫气东来”之意，楼内藏有《十三经注疏》《资治通鉴》等千余卷典籍，令子弟在经商之余，仍能伴着墨香苦读——这才有了后来“兄弟同科中举”的盛景。

穿行在红门堡的纵街，落日正将八十八座院落的青瓦染成金红。这条宽三丈六尺的主街暗合“三百六十周天之数”，东西六条横巷应和“坤卦六爻之象”，最令人称奇的是整座堡寨竟呈“龙形”布局：南堡门为龙首，卵石甬道铺作龙鳞，北端望绵阁恰似龙尾扬起，连排水的暗沟都隐作龙爪之形。

乾隆五十八年竣工典礼上，族长王汝成特意命人将《营造则例》刻于堡墙密室，其中记载“墙体夯土皆拌糯米汁，砖缝勾填用桐油调石灰”的秘方——这般不惜工本的匠心，令二百余年后的暴雨冲刷、风沙侵蚀，仍难损墙体分毫。

凝瑞居的绣楼花窗下，仿佛还回荡着嘉庆年间的丝竹声。当年王汝聪以盐运使司运同的身份，迎娶榆次常家（晋商“八大家”之一）小姐时，陪嫁的苏州匠人将江南灵秀融进晋地雄浑：透雕的“喜鹊登梅”挂落能随风轻转，厢房槛窗嵌着波罗的海琥珀，阳光透过时满室流光；更绝的是地炕系统——冬日烧火取暖，热烟会先流过书房砖地，让子弟读书时脚不沾寒，再转入卧房夹墙，最后从屋脊13个吻兽口中袅袅吐出，谓之“书香暖阁”。这般兼顾实用与雅致的设计，恰是晋商“富而好礼”的生动写照。

站在恒贞堡敌楼俯瞰，才懂王氏祖先的布局深意。整个建筑群依北山坡势而建，五座堡寨如“五行阵”般相生相合：高家崖居东属木，喻家族生机勃发；红门堡在西属金，取“金生水起”聚财之意；崇宁堡位北属水，镇御火患保平安；和义堡处南属火，旺文运助科考；拱极堡居中央属土，稳根基承血脉。

更精妙的是所有宅院皆呈“前堂后寝”格局：商号掌柜在前院拨算盘、议商机时，后院学堂正传来“子曰诗云”的诵读——这正是晋商“学而优则贾，贾而优则学”理念的空间诠释。

暮色浸透孝义坊石柱时，指尖触到一道深凿的痕印。1930年，二十二世孙王惠良为换两千吊钱救子，亲手凿去坊上“圣恩”二字，变卖石材度日。这道伤疤见证着家族命运的陡转：自咸丰年间票号衰败、白银外流，王家产业便节节败退；光绪时，王嘉言更是以九百两白银贱卖视履堡，昔日“马厩皆铺方砖，戏台可容百伶”的盛景，终化作散居堡中上百户村民的炊烟。唯有坊上残留的“孝悌力田”四字，还在诉说着家族曾经的家训。

而今修复后的敦厚宅书房里，仍陈列着王氏族人的科考箱笼。箱盖内里墨书《赴考须知》：“卷面宜洁，策论须合圣意，墨锭必选徽州胡开文，笔杆当用浙江湖颖”，字里行间藏着对功名的敬畏。这让人想起王家鼎盛时“五子登科”的佳话——乾隆年间，王家人竟有兄弟四人同科中举，门前旗杆上的“斗子”（科举中第的标识）层层相叠，乡人戏称“斗子王家”，一时传为晋中美谈。

月光漫过怀永图院三重檐角时，忽见砖雕“五福捧寿”纹样里藏着的密码：中心寿字呈铜钱形，暗喻商贾“以义取利”的本分；五只蝙蝠翅尖皆指向远处的文峰塔，昭示“唯有诗书能传家久远”的真谛。

这或许正是王氏家族留给世人的终极智慧：在砖石间铸就永恒者，从非财富多寡，而是将“商道”“儒道”“家道”的文化基因，砌入每道墀头、每扇隔扇、每级踏跺，让建筑成为立体的训诫，在岁月长河中永远低吟浅唱。

王家大院采用木雕、石雕和砖雕“三雕”艺术装饰，题材涵盖二十四孝、三国演义等传统文化元素，技法涵盖透雕、圆雕等七大工艺流派，仅高家崖主院梁枋上的《三国演义》木雕便长达3米。其建筑群巧妙融合南北风格，如歇山顶设计兼具防风功能与美学价值，门窗格扇纹样精细度与主人身份直接关联。‌‌

王家大院归来不看院，此言不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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