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秋梦

晴耕雨读

王文年

秋日的晨光薄如蝉翼，轻轻覆在金陵城头的飞檐翘角上。自城中向东北而行，一心要往那被长江温柔环抱的八卦洲去。车轮碾过柏油路的沙沙声中，市声如潮水般退去，高楼如退潮般隐去，眼前铺开望不到边的平畴绿野。几座白墙黑瓦的农舍散落在田埂与树林间，像棋盘上的棋子，宁静得如刚晾干的水墨画。风从车窗钻进来，带着稻禾将熟的甜香，混着晨露未散的湿润，丝丝缕缕沁入心脾，连呼吸都成了享受。

八卦洲的名字总透着玄妙。人说因其状如八卦得名，细想却更像长江万年冲刷的手笔——泥沙在此淤积，岁月在此沉淀，慢慢堆出这片横卧江心的沙洲。它被江水温柔环抱，远望宛若浮在碧波上的青螺，静静守着江水流转的秘密。而“陌上花渡”四字，诗意得让人心头一颤，未至其地，魂已先驰。

及至洲上，首先撞入眼帘的是座门楼，朴素如邻家院墙，木梁纹路里却藏着雅致。“陌上花渡”匾额悬在门楣，笔锋秀润如沾露的花，带着闺阁笔墨的娴静，全无市井招摇的俗气。推门而入，眼界豁然开朗：阡陌如棋盘纵横，花木似繁星扶疏，远处江声隐隐约约，像藏在云端的絮语。胸中尘虑被清风涤荡一空，恍恍惚惚踏入了另一方天地。

“花渡”二字最耐人寻味。“花”是人间繁华的极致，是春的绚烂、夏的热烈、秋的执着；“渡”是超然物外的开始，是舟楫的方向、心绪的转圜、岁月的更迭。花事盛极必衰，开到荼蘼终须一“渡”；人在花间徘徊，痴迷或怅惘，心绪亦需一“渡”。此地临江，想必昔日真是渡口——舟子摇橹在晨雾里摆渡，渡人，渡货，也渡无数悲欢离合。而今舟楫的影子淡了，只余“花渡”之名，引人遐思：想来渡的，怕是游人这一段闲光阴，这一缕无处安放的情愫。

沿碎石小径徐行，两旁花草像赴宴般繁盛。虽已入秋，它们犹自不肯收敛艳色，反倒攒着劲儿地开。格桑花开得最跋扈，红的像燃着的小火苗，粉的像少女颊边的胭脂，白的像揉碎的月光，成片泼洒在田埂边，秋阳下灼灼生辉，仿佛要把三季的生命力都燃尽才肯罢休。波斯菊则娴静得多，细长茎秆顶着各色花朵，紫的典雅，黄的明快，微风过处轻轻摇曳，像穿长裙的姑娘与过客颔首致意。

更多是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星星点点散在草丛中。它们不与格桑争艳，不与波斯菊比姿，只是不卑不亢地开着，不求人识，只遂着自己的生趣。蓝的像撕碎的天空碎片，黄的像凝结的阳光颗粒，紫的像剪下的暮云一角，各自安好，各自美丽。花香是杂糅的，有格桑的甜腻，波斯菊的清幽，还有些不知名的微苦草木气，被阳光一蒸，氤氲成无形的网，轻轻罩住游人衣襟，也缠住浮躁的心。

蜂蝶在花间穿梭，忙碌得从容不迫。它们似乎比人更懂时光珍贵，紧赶着秋凉未深时采足一冬资粮。一只黄纹蝶停在将谢的月季上，翅翼花纹像金线绣就，轻轻扇动着，仿佛在听花瓣最后的私语。蜜蜂嗡嗡忙碌，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腿上沾着金粉，孜孜不倦，像是在践行与花朵的古老契约——你予我蜜，我为你传粉，岁岁年年，从不错付。

花丛中偶见农人劳作的身影。老农面色黧黑如被阳光反复晒过的陶土，皱纹里刻着岁月沟壑，手上动作却极熟练，除草、修枝，一举一动都与土地透着默契。见我驻足，他抬头笑了，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声音带着泥土的厚重：“先生是来看花的？”我点头称是。老农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这些花啊，春天种下，夏天浇水施肥，秋天最盛，然后就要凋零了。年年如此，从不错时。”言罢又低头劳作，语气平常得像说日出月落，却让我心头一动。

忽然听出几分禅意。花开花落本是天地间寻常道理，人却总爱为之感伤，实在是自作多情。花何尝需要怜悯？开时便尽情绽放，把所有颜色、芬芳都捧出来；落时便坦然凋零，化作泥土养分，滋养来年新绿。从不顾影自怜，也不怨天尤人。这或许，就是花能渡人/的道理。

穿过花径，前方现出几处茅亭竹轩，依着数株老树立着。乌桕和银杏都有些年岁了，树干粗壮得需两人合抱。乌桕叶半青半红，像醉了酒的老者泛着醺然酡红；银杏通体明黄，叶片像镀了金，在碧空下灿烂耀眼，风一吹，叶子打着旋儿落下，铺在地上像一地碎金。树下设着石凳，我择了一处坐下，正对着一池秋水。

池中荷叶早已失了夏日丰姿，不复“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田田之态。叶片边缘卷曲，颜色斑驳，黄、褐、绿交织，呈现出历经风霜后的铁锈色。有的还倔强挺立，梗子却已歪斜；更多的折腰俯首，贴着水面，显出阅尽繁华后的平静，像看透世事的老者，不再争强好胜。阳光透过残破叶片，在水面投下斑驳疏落的影，竟也别有风致——那是褪去浮华后的素朴与坦然，比夏日浓绿更耐人寻味。

不禁想起李商隐“留得枯荷听雨声”的句子。此刻虽无雨，但风过处残荷轻响，“沙沙”声里似在低语一夏荣枯：那些被蜻蜓立过的尖角，被青蛙蹲过的圆盘，被骤雨打过的伤痕，都成了此刻的注脚。水面浮着几片早落的柳叶，细瘦身子随波荡漾，像无人掌舵的小舟漂向远方。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银亮身影划破水面激起涟漪，很快复归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水边芦苇成丛，芦花刚绽了头，白茫茫一片，风过时起伏如浪，又似漫天飞絮。时有水鸟从中惊起，扑棱着翅膀划破长空寂寥，飞不多远又敛翅落下，隐入另一片芦苇深处，只留下几声清脆啼鸣。这生机与残败相映成趣，仿佛在无声宣示生命循环的奥秘——衰败里藏着新生，沉寂中孕着希望。

一对老夫妇相携而来，在池边驻足。老翁头发花白，背有些驼，指着残荷对身边老妪说：“你看，这些荷叶像不像我们？历经风霜，颜色斑驳，却还能相互依偎着。”老妪脸上爬满皱纹，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不答话，只将头轻轻靠在老翁肩上。阳光穿过枝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将两人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要永远定格这温馨时刻。

午后阳光渐渐柔和，像揉碎的金子洒在身上，暖融融的。我信步向江边走去，洲岛边缘，一道长堤如卧龙般横卧。登上堤岸的刹那，长江蓦然在眼前铺展——浩浩荡荡奔流东去，江面宽阔得望不到对岸，水色浑黄带着泥沙厚重，浮着细密波纹，在秋阳下闪烁万点金光，像无数金鳞在水中涌动。对岸远山如黛，淡淡一痕浮在水天相接处，若隐若现，分不清是山影还是云影。

江风扑面而来，带着水汽湿润与淡淡腥味，劲健粗犷，与洲内花田的柔美芬芳截然不同。这风里藏着无数故事——吹过三峡险滩带着惊涛怒吼，吹过武昌城楼带着历史沧桑，吹过金陵秦淮带着脂粉香艳；此刻，它挟着船夫号子、商贾计较、诗人吟咏，一并扑打在面颊上，让人心头涌起莫名的壮阔与苍凉。

一艘货轮正溯江而上，庞大身躯像移动的山，拉响的汽笛如沉雷轰鸣，在江面上久久回荡。这现代钢铁巨兽，与往昔木帆渔舟隔着千百年时光，却又何尝不是在履行同样的“渡”的使命？江水千古流淌，渡舟从未停歇，所渡者，又岂止是人货？还有岁月，还有记忆，还有一代又一代人的期盼与失落。

几个孩童在堤上奔跑嬉戏，手里牵着线，线上系着五彩风筝。风筝在江风中摇曳，时而俯冲时而拔高，像彩蝶在蓝天下翩跹。孩童的笑声清脆如风铃，与江涛“哗哗”声交织，成了最动人的乐章。这情景恍若昨日，又似隔世。谁人不曾有过这般无忧时光？只是长大后被生活琐事缠住脚步，忘了如何放飞心中的风筝罢了。

在堤上坐下，望江流滚滚，忽有所悟。八卦洲形如卦，或许正暗合天道循环之理。长江至此被洲岛分为两股，环洲而过，复又在下游合流，宛如阴阳交汇，生生不息。而洲上花开花落，人间聚散离合，亦不过是这大化流转中的一瞬，渺小却珍贵。

想这沙洲形成之初，不过是江水中一粒微尘，历经万年冲刷沉淀才有今日规模。其间几多洪水冲刷、泥沙淤积、人事变迁，都已湮没在江涛声里，唯有江水依旧，不舍昼夜向东奔流。

“陌上花渡”，妙就妙在“渡”字。花何须渡？开落随缘自有宿命；人却常怀“渡”心，总想着从此岸渡向彼岸，从烦恼渡向安宁，从迷茫渡向清明。然彼岸究竟何在？或许从不在遥远他方，而在此岸当下，在一花一叶的感悟中，在江风拂面的瞬间里。

夕阳西下，江面被染成金红色，粼粼波光如梦似幻。远处货轮已成剪影，缓缓移动着，仿佛在演一场无声皮影戏。江鸥成群飞过，羽翼被夕阳染成金色，鸣声清越，为暮色平添几分生动。

开始折返，心中竟无半分留恋。此等景致看过了，便在心里生了根，不必频频回首。归途再遇那些花草，在夕阳斜照里愈发静美，仿佛知道花期将尽却毫无悲戚，只是静静开着，深谙天命，无忧无惧。

那老农仍在花丛中劳作，见我走过便直起身，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拭去额角的汗，笑道：“先生要走了？明年春天再来吧，那时的花又是不一样的好看。”我点头称谢，心中却想：明春之花固然会美，但又何必执着？今秋之花在这江心沙洲上，迎着江风沐着秋阳，亦是独一无二的美好。

出得园门，回望“陌上花渡”四字已浸在暮色中，匾额木色显得柔和深邃。忽然明了：此地虽名“花渡”，实则花不能渡你，舟不能渡你。唯有自己，在陌上花开中、江水流转间恍然顿悟，从此心渡向彼心，从执念渡向释然。

长江依旧在身后奔流，带着千古沉默与喧嚣，向东，向东，不曾停歇。而我的旅程亦将继续，只是心中已印下一幅图画：秋阳下的繁花，池中的残荷，岸边的芦雪，苍茫的江流，老农憨厚的微笑，老者相偎的剪影，孩童嬉戏的身影……这便够了。人生所需不必太多，几个清明的意象，足以渡无数纷扰时光。

归途上，一轮明月渐渐升起，清辉洒在阡陌花丛上，恍若铺了层薄霜。花在月下更显幽静，花瓣上的露珠反射着月光，像撒了一地碎银。仿佛白日喧哗只是幻梦，此刻静谧才是它们真实的模样。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然心中之渡，又何曾有过须臾停歇。花开花落，月圆月缺，江水长流，人心常渡——这便是八卦洲，这江心的秋梦，给我的启示了。

作者简介

王文年，字北张，号清流，笔名晴耕雨读，1984年入伍，1986年入党，大学文化，安徽省肥西县人。1982年全国无线电报务比赛冠军，全军优秀“四会”教练员，干过军事主官，当过党委书记，长期从事机关党建理论研究工作。曾任南京机关某研究室主任，《南京新风》杂志执行主编。南京市和江苏、安徽等多个省市书法家摄影家作家等协会会员，中央和国家机关党建研究特约研究员、长三角机关党建研究专家库成员。先后在《群众》《旗帜》《机关党建研究》《人民日报》《新华日报》《中国组织人事报》等省和中央级刊物发表新闻、散文、人物传记、工作论文、调查报告等作品820余篇。多篇研究成果被收入《全国党建思想理论研究专卷》《全国党建成果经典实践名人录》等。2017年以来连续八年在全省和全国机关党建课题研究竞赛中获得一、二等奖。连续四届在全国机关党建创新案例交流竞赛中获得2个金奖和2个银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