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钱的盛夏

稳心颗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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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文字/编辑：稳心颗粒

美篇号：16564016

童年的时光，总藏在一些细碎的物件里。一枚五分硬币，两张绿塑料门票，或是一只装着蟋蟀的竹筒，都能轻易打开记忆的闸门，带我回到那个蝉鸣阵阵的午后，回到虹口公园里，那段被阳光和笑声填满的时光。

盛夏的阳光刚漫过四川北路的树梢，公园的铁门便“吱呀”一声敞开。午饭后，二哥攥着两张绿塑料圆片——那是五分钱一张的门票，在当时，差不多抵得上一副裹着芝麻香的热乎大饼油条，这门票的分量可不轻。我蹦跳着跟在他身后，看他将门票投进入口的长方形铁桶，“叮叮咚咚”两声脆响，像为这场游园奏响了清亮的开场曲。

进门便是连片的法国梧桐，阔大的叶子滤去了暑气，只留下丝丝微凉。木椅上早已坐了几位摇蒲扇的老人，扇面晃动间，细碎的风拂过脸颊。二哥忽然停住脚步，从裤袋里摸出个纸折的三角网——那是他前晚用旧报纸和细竹篾精心.编的。“走，捉蜻蜓去！”我们猫着腰，轻手轻脚往草坪边的灌木丛挪去。红蜻蜓停在狗尾草尖，翅膀透着薄纱似的光，我举着网小心翼翼凑上前，它却“嗡”地一下灵巧飞远，反倒惊得草叶里蹦出只油亮的蟋蟀。二哥眼疾手快，用蟋蟀网兜“啪”地一扣，慢慢装入竹筒，里面很快传来“瞿瞿”的清脆叫声，惹得我拍手笑出了声。

玩够了虫，我们才凑到“勇敢者之路”旁：铁索桥在半空晃悠悠，铁丝网下铺着软乎乎的细沙。穿背带裤的小男孩正手脚并用地爬独木桥，小脸蛋憋得通红，引得下方传来阵阵叫好声。我们也抢着排队，轮到我时，手心沁出了汗，踩着晃晃悠悠的铁索往前走，脚下的细沙清晰可见，风一吹，整个人都跟着摇晃。二哥在身后喊：“别低头！看前面！”我咬着牙挪到对岸，刚踩稳便忍不住蹦起来，连心跳都带着雀跃。后来又去爬绳网，粗麻绳磨得掌心发疼，偏要和二哥比谁爬得高，直到两人都满头大汗，才肯坐在座椅上歇脚。

歇脚时，四周的蝉鸣忽然变得清晰。那不是一只两只的独唱，而是成百上千只蝉儿在梧桐枝叶间集体合唱，"知了——知了——"的声浪一波接一波，像夏日午后永不疲倦的背景音乐。声音此起彼伏，有的高亢尖锐，有的低沉浑厚，交织成一首交响乐曲。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我们沾满汗水的脸上投下斑驳光点，伴着热烈蝉鸣，让人觉得整个夏天都浓缩在了这一刻。

歇够了，二哥一拍大腿：“走，看小瀑布去！”说着拽着我往前冲。刚跑到鲁迅墓附近，我们不约而同地慢下来，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惊扰了这片清幽。墓园被参天松柏和常青广玉兰围着，苏州金山花岗石砌成的墓体，像一本厚重的巨书，透着沉静庄重。墓前花圈上的白花散着淡香，格外素净。墓碑上毛主席题写的“鲁迅先生之墓”六个鎏金大字，笔力遒劲，在阳光下闪着沉稳的光。不远处的草坪中央，先生的铜像端坐藤椅，身着长衫，左手握书，右手轻搭椅侧，目光沉凝悠远，基座刻着生卒年月。二哥凑到我耳边小声说：“这就是写文章的大先生，大家都说他是‘民族魂’。”这里静得出奇，风像绕着走，蟋蟀也没了声。我们不敢多待，悄悄退到冬青树后。阳光穿过枝叶，在墓碑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影子，更添肃穆。

终于来到公园后门的假山前，“哗啦啦”的水声先飘进耳朵。绕过几丛冬青，青灰色的假山上，水流顺着凹痕淌下，在山脚积成小水潭。阳光洒在水面，晃得人睁不开眼。我们脱鞋踩进去，冰凉的水没过脚踝，瞬间带走暑气。有孩子拿着小网在潭边捞小鱼，引得大家围着看。二哥拉着我爬假山，石缝里长满青苔，得抓着凸起的石块小心往上挪。爬到半山腰，能看见远处的法国梧桐连成绿海，风一吹，树叶“沙沙”响，蝉鸣都远了些。正看入神，远处传来卖棒冰的吆喝声——小木板敲着木箱的“笃笃”声，伴着悠长叫卖：“棒冰吃伐？光明牌赤豆棒冰——四分一根！”惊得石缝里的麻雀扑棱棱飞上天。我攥着口袋里的五分钱，满脑子都是赤豆棒冰的香甜：撕开油纸轻舔一口，再小口咬下带豆子的部分，还要分给二哥。你一口我一口轮流舔着，剩下的一分钱还能买两根陈皮条，想到这儿，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下山后见假山旁的空地上，有人架着二胡拉《二泉映月》，弦音缠缠绵绵飘在风里，时而低回婉转，时而带着苍凉。围听的人站了半圈，风都似放慢了脚步。拉琴的老人闭着眼，手指在琴弦上灵活滑动，琴弓一拉一推，将故事揉进琴声里。有位老奶奶跟着节奏点头，忘了摇蒲扇，我也被深深吸引，忘了买棒冰的事。突然，二哥指着不远处笑道：“你看，杨家伯伯在打太极。”只见一群身着太极服的男人缓缓起势，抬手如提千斤重物，转身似轻挽一缕清风，下腰时腰背绷直如弦。他们的动作齐整得像用尺子量过一般，连呼吸都透着沉稳。二哥兴致勃勃地学着他们的模样比划起来，我却惦记着竹筒里的蟋蟀，连忙掏出来贴在耳边。“瞿瞿”的虫鸣混着悠扬的琴声，反倒像是多了一支灵动的小伴奏。

往回走的路上，一汪湖水撞进眼里，温柔得像块被阳光晒暖的绿绸。风一吹，湖面漾开细碎波纹，一圈圈往外扩散。岸边柳枝垂在水面，梢头的水珠“滴”地落入湖中，惊起涟漪，也惊动了小鱼，尾巴一摆便没了踪影。湖边长椅上放着几只用芦苇杆扎的小船，简陋却透着童真。二哥眼睛一亮，拉着我跑过去。我们捡来金黄落叶当船帆，把小船轻轻放进水里，嘴里“呜——”地模仿汽笛声，看着载着梦想的小船漂向湖心，心里满是期待。不知哪个孩子扔了颗小石子，“咚”地砸进湖里，水花溅在我手背上，凉丝丝的。二哥趁机往我脸上泼湖水，我笑着反扑，两人闹作一团，衣角沾了水也不在意，只盯着湖里的小船，笑声比蝉鸣还响亮，比阳光还灿烂。

日头渐渐偏西，金色余晖洒在公园，给一切镀上温暖光晕，情侣多了起来。男青年手里拿着门票，时不时看表，等姑娘来了便温柔递过，两人并肩走进树荫，影子叠在石板路上轻轻晃动。二哥把三角网铺在木椅上，打开竹筒用网罩住出口。看着蟋蟀在网里徒劳爬动，一副急着逃生的模样，他忍不住笑了。我蹲在一旁看得入神，连风里的热气都浑然不觉。

出园时，我摸着口袋里没舍得买冰棍的五分钱，指腹轻轻蹭过硬币边缘的纹路，冰凉而熟悉。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装着蟋蟀的竹筒——这枚镍币哪里是没花出去？它分明换来了头顶浓密的梧桐荫、耳边绕着的婉转琴声；换来了孩子们清脆的笑声、老人蒲扇摇出的阵阵凉风；换来了我们闯过"勇敢者之路"的勇敢，换来了鲁迅墓前的片刻肃穆；还换来了满手沾着泥土的草香，潭水漫过脚踝的透心清凉，以及湖边赤脚踩水时，那水花溅起的肆意欢笑。而这一切鲜活的声响与气息，连同斜洒的阳光，都随着竹筒那只"瞿瞿"叫着的蟋蟀，一同被我们晃进了记忆深处，成了一段最明亮、最温暖、最让人舍不得忘记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