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青石(二)

钟老师心理咨询与写作

<p class="ql-block">《雨打青石》第二章:笔与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润州的雨下得绵密,县公署档案室的木窗被打湿了,糊着的窗纸透出昏黄的光,像浸了油的棉纸。钟文杰趴在积灰的柜台上,指尖划过一本线装账册,纸页脆得像风干的烟叶,稍一用力就簌簌掉渣。</p><p class="ql-block"> “张万霖……民国三年……上海瑞丰洋行……”他低声念着,笔尖在小本子上飞快游走,墨汁洇开小小的晕。账册上的字迹歪斜,像是用左手写的,大额支出多集中在近半年,收款人姓名处总用墨团涂掉,只隐约能看出“火”“器”等字眼。他忽然停住笔,指腹按在一处模糊的印章上——那印章边缘有朵蔷薇花,跟他父亲旧物里一枚西洋火漆的花纹重合。 </p><p class="ql-block"> 十年前,父亲也是在漕运上出的事。那时他才十五,夜里被母亲从被窝里拽出来,看见父亲趴在书桌上,胸口插着把银柄匕首,桌上摊着的漕运图被血浸成紫黑色。官府定论是“失足落水”,可他忘不了父亲临终前攥在手里的半块蔷薇火漆。</p><p class="ql-block"> “钟文书,还没走?”档案室的老陈端着茶杯进来,水汽模糊了老花镜,“黄队长刚才来过,说张家的案子结了,定性为土匪仇杀,让你把卷宗归档呢。”</p><p class="ql-block"> 钟文杰合上账册,指尖在封面的“张”字上顿了顿:“陈叔,我再看看。这账册有点乱,怕是漏了些往来。” </p><p class="ql-block"> 老陈咂咂嘴,没再多问。这年轻文书看着文弱,脾气却倔,上个月为了商户苛捐的事,敢拿着状纸跟县太爷据理力争,据说那状书写得跟刀子似的,把税吏的龌龊事扒得底朝天。他摇摇头,端着茶杯出去了,木门“吱呀”一声合上,把雨声也挡在了外面。 </p><p class="ql-block"> 钟文杰等脚步声远了,迅速从公文包夹层里摸出样东西——是片从张家天井捡到的碎纸,边缘烧焦了,上面用铅笔写着“亥时三刻,码头三号仓”。他把碎纸凑到窗纸透进来的光线下,隐约看见背面有淡淡的水道图纹路,跟他父亲留下的残图有几分相似。 </p><p class="ql-block"> 这时,窗外突然闪过个黑影,快得像只猫。钟文杰立刻把碎纸塞进长衫内袋,抓起账册假装翻看。片刻后,有人轻轻叩门,节奏是“两短一长”——是他跟镇上商团约定的暗号。</p><p class="ql-block"> “进来。” </p><p class="ql-block"> 门被推开,商团的李掌柜缩着脖子走进来,斗笠上的水珠滴在青砖地上,晕出小小的圈:“钟文书,码头那边不对劲。今早有人看见黄胖子带了十几个带枪的,守在三号仓周围,说是‘保护洋行货物’。” </p><p class="ql-block"> 钟文杰心头一紧。三号仓正是碎纸上写的地方。他把账册锁进柜里,钥匙串在手指上转了圈:“李掌柜,劳烦你盯紧点。我去趟码头。” </p><p class="ql-block"> 漕运码头的风裹着水汽,腥得像刚开膛的鱼。苏曼卿蹲在堆成山的麻包后面,嚼着块干硬的烧饼,眼睛却没离开不远处的三号仓。那仓库是铁皮顶的,新漆的绿漆在雨里泛着冷光,四个持枪的壮汉守在门口,袖口都绣着朵黑蔷薇——跟父亲镖囊里那枚铜扣上的花纹一模一样。</p><p class="ql-block"> 去年秋天,父亲把她藏在货箱里,隔着木板听见枪声和惨叫,还有人用生硬的中文喊:“密图呢?交出来饶你不死!”等她爬出来时,镖队的人都倒在血泊里,父亲胸口插着颗子弹,手里攥着半块蔷薇铜扣,指骨都捏碎了。 </p><p class="ql-block"> “小妞,看什么呢?”一个粗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苏曼卿猛地回头,看见三个壮汉堵在巷口,为首的刀疤脸正盯着她腰间的枪套,“这码头是张督办的地盘,识相的赶紧滚,不然别怪爷们不客气。” </p><p class="ql-block"> 她慢慢站起来,烧饼渣掉在衣襟上。“张督办?”她嗤笑一声,手悄悄按在枪柄上,“就是那个靠走私军火发家的张秃子?”</p><p class="ql-block"> 刀疤脸脸色一变,伸手就来抓她的胳膊:“找死!” </p><p class="ql-block"> 苏曼卿侧身躲开,同时抽出一把枪,枪身擦得锃亮,镜面反射着雨丝。“别碰我。”她的声音比码头的风还冷,“我来找人。张万霖托你们保管的‘货’,在哪儿?”</p><p class="ql-block"> 刀疤脸没想到这姑娘敢亮枪,愣了愣,随即狞笑起来:“小娘们还挺横?兄弟们,给我拿下,让她知道厉害!”</p><p class="ql-block"> 两个壮汉扑上来,苏曼卿脚下打滑,后退时撞在麻包上,正想扣扳机,忽然听见“咻”的一声,一道黑影从斜上方飞来,精准地打掉了刀疤脸的帽檐,露出光秃秃的头顶。</p><p class="ql-block"> “哎呀,这脑袋光得能当镜子照,怪不得戴帽子呢。”林长风的声音从堆高的麻包顶上飘下来。他不知什么时候蹲在那里,手里转着枚飞镖,酒葫芦挂在脖子上,随着晃动叮咚响。</p><p class="ql-block"> 刀疤脸摸了摸头顶,又看了看掉在地上的飞镖,脸色煞白:“你是谁?” </p><p class="ql-block"> “路过的。”林长风跳下来,稳稳落在泥水里,溅起的水花打在刀疤脸裤腿上,“看这位姑娘打枪费子弹,我这镖能回收,省点钱买酒喝。” </p><p class="ql-block"> 苏曼卿瞪了他一眼,却把枪收了回去。这混蛋虽然欠揍,但飞镖确实准,刚才那一下要是偏半寸,就能钉在刀疤脸喉咙上。</p><p class="ql-block"> 刀疤脸咽了口唾沫,色厉内荏地喊:“我们是张督办的人!你们敢动手?”</p><p class="ql-block"> “张督办?”林长风歪着头,突然笑了,“就是那个算命说他今年犯‘白虎煞’,得用活人祭枪的张老三?” </p><p class="ql-block"> 刀疤脸脸色骤变。张督办迷信,年初确实找过算命先生,这事除了心腹没几人知道。 </p><p class="ql-block"> 林长风慢悠悠地说:“我劝你们赶紧走。这码头阴气重,尤其是三号仓,背水无靠,犯了金锁玉关的‘水煞’,今儿亥时必有血光,沾上了可是要短命的。”</p><p class="ql-block"> 三个壮汉对视一眼,显然被说中了心事,骂骂咧咧地走了。巷口的风卷着雨进来,吹得麻包上的油布哗哗响。 </p><p class="ql-block"> “你怎么来了?”苏曼卿踢了踢地上的飞镖。 </p><p class="ql-block"> “来讨债啊。”林长风摸了摸酒葫芦,“昨儿在你那儿赊的酒,得用消息抵账。”他捡起飞镖,指尖在镖尖上擦了擦,“你爹是不是‘北雁镖局’的王震山?”</p><p class="ql-block"> 苏曼卿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警惕:“你认识我爹?” </p><p class="ql-block"> 林长风没直接回答,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打开里面是枚镖囊,边角磨得发白,上面绣着朵忍冬花——跟苏曼卿枪套上的一模一样。“十年前,我跟你爹同路押过一趟镖。”他的声音低了些,“在黄河渡口遇了劫,他为了护我,把这镖囊塞给我,自己引开了追兵。” </p><p class="ql-block"> 雨突然大了,打在铁皮仓顶上噼啪响。苏曼卿看着那枚镖囊,手指微微发抖。原来父亲不是孤军奋战。</p><p class="ql-block"> “那伙劫匪,是不是袖口绣着黑蔷薇?”她问。</p><p class="ql-block"> 林长风点头:“领头的是个师爷打扮的,左眼有道疤。他们要抢的不是财物,是镖里的密图。” </p><p class="ql-block"> 两人正说着,钟文杰打着伞从巷口走来,看见他们先是一愣,随即快步上前:“林先生,苏姑娘,你们也在这儿?”他把伞往两人中间倾斜了些,“我查到张万霖的账册有问题,三号仓藏的可能不是洋货。” </p><p class="ql-block"> 林长风吹了声口哨:“巧了。我刚算出这仓库今晚有‘煞’,正想邀苏姑娘来看看怎么‘破煞’。”</p><p class="ql-block"> 苏曼卿瞪他:“少装神棍。要去就去,别磨磨蹭蹭。”</p><p class="ql-block"> 钟文杰从公文包里掏出张草图:“这是码头的布局。三号仓后面有条排水沟,能通到里面。我提议夜探,林先生懂风水,能看出机关;苏姑娘枪法准,负责接应;我来记证据。”</p><p class="ql-block"> 林长风接过草图,指尖在上面点了点:“排水沟在‘坎位’,属水,今晚亥时月犯水星,入水者吉中有凶。得带些火折子,以火克水。”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乌云像化不开的墨,“不过我得先去赊壶酒,壮壮胆。” </p><p class="ql-block"> 老吕酒馆的煤油灯晃悠悠的,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林长风灌了口酒,咂咂嘴:“钟文书,你爹是不是前清漕运司的钟启年?” </p><p class="ql-block"> 钟文杰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你认识我爹?”</p><p class="ql-block"> “十年前在渡口见过一面。”林长风的眼神飘向窗外的雨,“他给过我半块蔷薇火漆,说要是遇着戴圆框眼镜的年轻人,就把这东西给他。”他从镖囊里摸出块铜质火漆,递给钟文杰。</p><p class="ql-block"> 火漆上的蔷薇花跟账册印章、父亲遗物分毫不差。钟文杰的手指抚过冰凉的花纹,突然明白过来——父亲、王震山、张万霖,都在查同一伙人。</p><p class="ql-block"> 苏曼卿把双枪拆开,用布仔细擦着枪管:“不管他们是什么人,今晚敢挡路,我就崩了他们。” </p><p class="ql-block"> 林长风笑了:“姑娘家别总打打杀杀。不过说真的,那伙人用的枪有点邪门,子弹上好像淬了东西,打中了瞳孔会变青灰色。” </p><p class="ql-block"> 钟文杰想起尸检报告,心头一沉:“我在账册上看到‘瑞丰洋行’,说不定他们的军火是从上海运来的。” </p><p class="ql-block"> 雨停了片刻,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惨白的光落在青石板上。林长风看了看怀表:“亥时到了。走。”</p><p class="ql-block"> 三人借着月色往码头摸去。排水沟又黑又臭,林长风走在前面,用罗盘探路,时不时提醒“左边有暗桩”“前面三步有陷阱”。钟文杰跟在中间,手里攥着相机,心跳得像打鼓。苏曼卿断后,双枪上了膛,耳朵贴在潮湿的墙壁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p><p class="ql-block"> 仓库里堆着的果然不是洋货,而是一排排木箱,上面印着“瑞丰洋行”的字样。林长风撬开一个箱子,里面是乌黑的步枪,枪口泛着冷光。钟文杰赶紧拍照,闪光灯“咔嚓”一声,在黑暗里格外刺眼。</p><p class="ql-block"> “谁在里面?”外面传来喝问声,接着是拉枪栓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糟了,被发现了!”钟文杰低呼。 </p><p class="ql-block"> 苏曼卿一脚踹开后窗:“走!” </p><p class="ql-block"> 林长风把罗盘塞给钟文杰:“顺着指针往南跑,那里是生门!”他转身捡起根木棍,迎向冲进来的人。</p><p class="ql-block"> 枪声突然响了,子弹擦着钟文杰的耳边飞过,打在木箱上,木屑飞溅。苏曼卿回手一枪,正中一个壮汉的胳膊。林长风趁机用木棍打翻两人,却被身后的人打中了肩膀,血瞬间浸透了衣衫。</p><p class="ql-block"> “林长风!”苏曼卿想去拉他。 </p><p class="ql-block"> “别管我!”林长风把她往窗外推,“带着钟文书走!”他从腰间摸出飞镖,精准地钉在一个人的手腕上,“告诉老吕,我的酒钱……下次再还!”</p><p class="ql-block"> 钟文杰拽着苏曼卿跳出窗户,身后传来密集的枪声。他回头看了一眼,林长风正背靠着木箱,挥舞着木棍,酒葫芦掉在地上,酒混着血,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红。</p><p class="ql-block"> 排水沟里的水冰凉刺骨,钟文杰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听见苏曼卿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不能有事……他还没还我酒钱……” </p><p class="ql-block"> 远处的仓库突然亮起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钟文杰知道,那是林长风点燃了军火,用他说的“以火破煞”。他握紧怀里的相机,指节泛白——那些照片,是林长风用伤换来的,绝不能白费。</p><p class="ql-block"> 雨又下了起来,洗着码头的血迹,也洗着三个年轻人命运交织的痕迹。林长风靠在烧得焦黑的木箱上,看着火光映在雨幕里的样子,突然笑了。这“煞”破得够彻底,就是不知道,下一场雨来的时候,他们能不能还像今晚这样,有胆气再闯一次这烟雨里的江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