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青石(一)

钟老师心理咨询与写作

<p class="ql-block">《雨打青石》第一章:槐下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润州的雨总带着股黏糊劲儿,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压在黛瓦上,顺着飞檐垂成线,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白花花。天刚蒙蒙亮时,张家大宅的朱漆门还关得严实,只墙头上几丛探出来的芭蕉叶,被雨打得簌簌作响,倒像是宅子里藏着什么人在低声哭。 </p><p class="ql-block"> 林长风是被一阵尖利的叫喊惊醒的。他宿在镇子东头的“老吕酒馆”,后屋搭的那张破竹床,硌得他腰眼发酸。昨夜赊的那壶“女儿红”后劲不小,此刻太阳穴突突地跳,眼皮重得像粘了浆糊。他摸了摸怀里的酒葫芦,空的,咂咂嘴,骂了句“操蛋”,趿拉着草鞋就往街面上钻。</p><p class="ql-block"> 叫喊声是从西头传来的,那片住着润州最有钱的几户人家,张家尤其扎眼——张万霖靠着漕运发家,据说光在上海的洋行就有三家,宅子占了半条街,青砖高墙,门口蹲着两尊石狮子,眼珠是用琉璃嵌的,在雨里透着冷光。此刻,那两尊狮子跟前围了不少人,有穿短打的脚夫,戴头巾的妇人,还有几个背着枪的巡捕,正用枪托搡着往前挤的看客。</p><p class="ql-block"> “让让,让让!县公署的人来了!”</p><p class="ql-block"> 林长风混在人群里,个子不算高,却灵活得像条泥鳅,三绕两绕就到了最前头。他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卷,眯眼往院里瞧——张家的大门虚掩着,门轴上还挂着半块没烧完的纸钱,该是前几日祭祖留下的。往里走是个天井,铺着青石板,此刻却被一片暗沉的红浸透了,雨水冲刷过,那红就顺着石板缝往低处流,在墙角积成小小的水洼,像打翻了的胭脂盒。 </p><p class="ql-block"> 最扎眼的是天井中央那棵老槐树。得两人合抱的粗细,据说还是张万霖他爹手上种的,枝繁叶茂,往年这时候该挂满了一串串白槐花。可现在,树干从一人高的地方被拦腰斩断,断口处黑漆漆的,像是被巨斧劈过,又被什么利器反复刮过,露出的木茬子歪歪扭扭,仔细看,上面还刻着些奇怪的符号,曲曲弯弯,不像汉字,倒有点像洋教堂里圣经上的字母,却又更杂乱些。</p><p class="ql-block"> “啧啧,”林长风用胳膊肘撞了撞旁边卖豆腐脑的王二,“这槐神爷是惹着谁了?断得这么利落。” </p><p class="ql-block"> 王二脸都白了,声音发颤:“林先生,您还不知道?张家……张家七口,全没了!” </p><p class="ql-block"> “哦?”林长风挑了挑眉,指尖无意识地在掌心掐了个诀。梅花心易,起卦看数,眼前这景象,断口为“离”,符号为“兑”,离兑相叠,是“革”卦。革者,变也,却带凶象。他又抬眼瞧了瞧张家的门楼,大门朝东,左边是条窄巷,右边紧挨着邻家的墙,按金锁玉关的说法,这叫“左空右实”,本是破财的格局,可张万霖这几年财运越发旺,显然是动过手脚改了风水。只是如今看来,那改动像是被人硬生生破了,破得还挺狠。 </p><p class="ql-block"> “怎么没的?劫财?”他漫不经心地问,眼睛却没离开那断槐。</p><p class="ql-block"> “谁说不是呢!”王二往地上啐了口,“巡捕说半夜进了土匪,一枪一个,连张老爷家的小孙子都没放过。你看那槐树,估摸着是土匪砍的,显凶呢!” </p><p class="ql-block"> 林长风没接话。土匪?土匪哪有这么大的力气,能把这么粗的槐树一刀断成两截?再说了,真要劫财,犯得着跟棵树过不去?他正琢磨着,人群突然一阵骚动,几个穿长衫的人挤了进来,为首的戴副圆框眼镜,镜片上沾着雨珠,手里抱着个公文包,斯斯文文的,却透着股不容人挡路的劲儿。 </p><p class="ql-block"> “钟文书来了!”有人低低喊了一声。 </p><p class="ql-block"> 是县公署的钟文杰。林长风认得他,见过几次在茶馆里看报纸,文笔据说厉害得很,能把死的写活,也能把活的写死。此刻,钟文杰正跟一个巡捕头目说话,声音不大,林长风离得远,只瞥见他手指了指那断槐,又指了指门内,眉头皱得挺紧。</p><p class="ql-block"> 那巡捕头目是个胖子,姓黄,据说跟张万霖沾点亲戚,此刻一脸不耐烦,挥挥手:“钟文书,有啥好看的?就是土匪干的,上面都发话了,赶紧结了案了事。”</p><p class="ql-block"> 钟文杰推了推眼镜,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过来:“黄队长,尸检报告上说,死者瞳孔呈青灰色,这可不是寻常子弹能造成的。还有那树上的符号,总得查清楚是什么意思。”</p><p class="ql-block"> “查什么查?”黄胖子眼一瞪,“洋人画的鬼画符呗!说不定是张老爷得罪了洋行,人家报复呢!反正人都死了,你个文书操那么多心干啥?” </p><p class="ql-block"> 钟文杰没再争辩,只是微微颔首,转身往门内走。他走得很慢,目光扫过青石板上的血迹,又在断槐前停了停,从公文包里摸出个小本子,飞快地记了几笔,手指在那符号上虚虚点了点,像是在辨认什么。 </p><p class="ql-block"> 林长风正看得入神,忽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嗒嗒地踩在湿滑的石板路上,溅起老高的水花。人群慌忙往两边躲,只见一匹黑马疾驰而来,马上的人穿着短褂,梳着齐耳短发,露出光洁的额头,腰间鼓鼓囊囊的,像是别着什么硬家伙。 </p><p class="ql-block"> “苏曼卿!”有人认出了她。 </p><p class="ql-block"> 这姑娘是去年来的润州,爹是北方的镖师,押镖到南边时遇了劫,就剩她一个人,在镇口开了家镖行,说是镖行,其实更像个修枪的铺子,镇上好些人见过她摆弄两把镜面匣子枪,准头据说能打穿铜钱眼。 </p><p class="ql-block"> 苏曼卿勒住马,翻身下来,马鞭子往胳膊上一缠,径直就往张家院里闯。黄胖子赶紧拦住她:“苏姑娘,这是凶案现场,不能进!” </p><p class="ql-block"> “滚开。”苏曼卿的声音比这雨天还冷,眼睛扫过黄胖子,带着股子狠劲,“张老爷家的长工托我来看看,谁拦着?”</p><p class="ql-block"> “我拦着!”黄胖子梗着脖子,“县公署有规定……”</p><p class="ql-block"> 话没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苏曼卿不知什么时候摸出了枪,枪柄在黄胖子胳膊上敲了一下,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规定?张老爷活着的时候,你们收他的孝敬怎么不说规定?现在人死了,倒跟我讲规矩了?” </p><p class="ql-block"> 黄胖子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再拦。苏曼卿正要往里走,眼角余光瞥见旁边叼着烟卷的林长风,脚步顿了顿。 </p><p class="ql-block"> “林瞎子,你凑什么热闹?”她挑眉,“昨儿在我那儿赊的酒钱还没给,倒有闲心来看死人?”</p><p class="ql-block"> 林长风嘿嘿一笑,把烟卷吐在地上,用脚碾了碾:“苏姑娘这话说的,我这不是关心街坊邻居嘛。再说了,你看这槐树断的,多不吉利,我来给算算,看看是冲了哪路神仙。”</p><p class="ql-block"> “算个屁!”苏曼卿瞪他,“少装神弄鬼,小心把你那破罗盘给你砸了。”说着,抬步就要往里迈。</p><p class="ql-block"> “哎,等等。”林长风突然伸手,看似随意地往她面前一挡,指尖却在她手腕上虚虚点了一下——那是个卸力的巧劲,若是寻常人,这一下就得趔趄。可苏曼卿毕竟是镖师出身,身子一拧就躲开了,同时另一把枪也摸了出来,枪口直指林长风胸口。 </p><p class="ql-block"> “你找死?”她眼神一厉。</p><p class="ql-block"> 周围的人都吸了口凉气。谁都知道这两人不对付,林长风总爱拿苏曼卿开玩笑,苏曼卿也总爱揪他耳朵要酒钱,可动枪还是头一回。 </p><p class="ql-block"> 林长风却不怕,反而笑得更痞了:“姑娘家别动不动就亮家伙,伤着人不好。再说了,这院里的煞气重,你现在进去,怕不是要沾晦气。” </p><p class="ql-block"> “我沾不沾晦气,关你屁事!”苏曼卿的枪没动。</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钟文杰从院里走了出来,正好撞见这一幕,赶紧上前打圆场:“苏姑娘,林先生,有话好好说,别伤了和气。张老爷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大家都是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的。”他看向苏曼卿,语气温和,“里面确实没什么好看的,巡捕已经在勘察了,我们还是在外边等消息吧。” </p><p class="ql-block"> 苏曼卿盯着林长风看了几秒,慢慢把枪收了回去,却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看在钟文书的面子上,饶你一回。酒钱,晚上跟你算。” </p><p class="ql-block"> 林长风摸了摸鼻子,没接话。他刚才挡那一下,是真看出点不对劲——苏曼卿腰间的枪套上,绣着朵小小的忍冬花,那花样,他好像在哪儿见过,挺多年前了,在北方的一家镖局里。</p><p class="ql-block"> 钟文杰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暗流,他看了看天色,对黄胖子说:“黄队长,尸检报告我再带回公署看看,有什么发现,我们再联系。”说完,又转向林长风和苏曼卿,微微点头,“两位,我先回去了。”</p><p class="ql-block"> 他抱着公文包,沿着湿漉漉的石板路往县公署的方向走,长衫的下摆被雨水打湿了一角,却走得很稳。林长风看着他的背影,又瞥了眼院里那棵断槐,心里那点模糊的预感越来越清晰——这案子,怕是没那么简单。</p><p class="ql-block"> 日头渐渐升起来,雨却没停。看热闹的人渐渐散了,只剩下几个巡捕守在门口,打着哈欠聊天。林长风摸了摸空酒葫芦,往老吕酒馆的方向走,路过街角的茶馆时,听见里面有人在低声说话。 </p><p class="ql-block"> “……听说了吗?张老爷前几天托人从上海买了批洋货,就藏在漕运码头的仓库里……”</p><p class="ql-block"> “什么洋货?值多少钱?” </p><p class="ql-block"> “谁知道呢,听说是些铁家伙……” </p><p class="ql-block"> 林长风脚步一顿,掀开门帘的手停在半空。铁家伙?洋货?他想起钟文杰说的“青灰色瞳孔”,想起那断槐上的奇怪符号,心里咯噔一下。 </p><p class="ql-block"> 这时,一阵风吹过,茶馆门口的幌子晃了晃,打湿了他的半边肩膀。他抬头看了看天,乌云沉沉的,像是有场更大的雨要来了。眼角余光里,对面的屋檐下,一个穿黑布衫的男人正往这边看,见他望过去,立刻低下头,转身走进了巷子里。 </p><p class="ql-block"> 林长风笑了笑,没当回事,掀开门帘钻进了茶馆。先赊壶酒再说,天大的事,也得先暖暖肚子不是?只是那杯酒入喉时,却没往常那么顺,带着点说不出的涩味,像这润州的雨,黏在心头,甩不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