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脉秦岭｜散文

👦田文华

《龙脉秦岭》

秦岭，世人称之——中华龙脉。

一

栖居秦岭脚下数载，每日推窗，总能望见秦岭的轮廓在天际蜿蜒舒展。虽算朝夕相对的“乡邻”，却始终隔着一层敬畏——它太过庞大，太过沉默，像我这般久居山脚下的人，反倒不敢轻言“懂得”二字。

初来时，只将它视作一道地理屏障。扬店的田垄到山根便戛然而止，再往南，便是叠嶂的山影。农人说“山那边是四川”，话里带着几分“界碑”的意味，仿佛秦岭是世界的边墙，墙内是我们耕作生息的日常，墙外是遥不可及的陌生天地。

可住得久了，这山便成了日子里的一部分。春日，它把雨水筛得细密，匀匀洒进田里；盛夏，用浓荫蓄住凉意，让扬店的夜晚总比山外清爽几分；秋深时，山色从青绿渐染成赭红，像老者缓缓换上御寒的厚衣；冬雪封山时，整个乡场都静下来，只剩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而秦岭，就静静立在那里，陪着我们走过四季。

我常想，我们这些山民，其实从未真正认识秦岭。就像孩子读不懂沉默的父亲，我们受它庇护，却不知它胸膛里跳动的“心脏”藏着怎样的力量。直到某个黄昏，我放下锄头，沿着溪涧往山深处走了几里。看着暮色从山谷底端一寸寸漫上来，漫过岩石，漫过草木，终于将我也裹进这片苍茫里，才忽然懂了：这山，要靠脚步去丈量，靠年月去品味，急不得。

二

进山的路，我熟得像自己掌心的纹路，可每次走，都能走出新的滋味。

从扬店往南，穿过最后一片玉米地，就算踏进了秦岭的地盘。空气瞬间变了质地，松针的清冽混着腐土的温润，沉甸甸地坠在肺叶上，让人不由自主放慢脚步。城里人说这是“负氧离子”，我们不管这些，只叫它“山气”——吸多了，人的心性也会变得和山一样沉稳。

溪水声是永远的背景音。旱季时细弱如耳语，雨季时轰鸣如擂鼓，我最偏爱春秋两季的溪，不急不缓，像老僧诵经般从容。有时蹲在溪边洗手，看水底的卵石被磨得浑圆光滑，忽然就怔住了：这些石头，或许从秦朝就守在这里了。它们见过多少像我这样的过客？修筑栈道的匠人、赶着骡马的商贾、吟诗作赋的文人……那些脚印早被雨水冲得无影无踪，唯有这些石头，还保持着最初的模样。

林深处，光线变得温柔起来。阳光要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才能在地上投下零星的光斑。这些光斑会慢慢移动，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像日晷的指针，悄悄丈量着山里的时光。我认识一棵千年银杏，树干要五人合抱，春天抽新芽，秋天洒金叶，活得自在又笃定。有次在树下避雨，指尖触到它皴裂的树皮，忽然顿悟：我们口中厚重的“历史”，在这棵树眼里，不过是几十次抽芽、几十回落叶罢了。

三

山里的生灵，都守着自己的规矩，活得鲜活又自在。

清晨的鸟鸣最是热闹。画眉的叫声清亮，像在调试琴弦；斑鸠“咕咕”应和，还带着未醒的睡意。有年春天，一对朱鹮在扬店后山的松树上筑了巢，乡人们互相传告，却谁也不去打扰。大家都懂，这是秦岭派来的“贵客”，是山神的信使。它们偶尔掠过稻田，白羽映着绿禾，那画面美得让人屏住呼吸。

兽类的踪迹要细心才能寻见。野猪拱过的新鲜泥土、麂子踩出的细密小径，都藏着夜里的秘密。我只在雪后见过一次羚牛，远远望去，像一座移动的灰褐色山岩。它抬头望了我一眼，眼神平静得让人心头一震——没有恐惧，也没有好奇，仿佛我只是它领地中一棵会移动的树。

最有趣的是那些小生灵。松鼠存粮时的小心翼翼，刺猬遇敌时蜷成球的机敏，溪蟹举着螯“示威”的憨态，都透着蓬勃的生机。它们不像动物园里的同类，要靠人投喂存活，它们有自己的生计要奔波，有子孙要抚育。有次看见一只翠鸟捕鱼，像道蓝色闪电扎进水里，转瞬衔起银光闪闪的小鱼——那一刻，我忽然懂了什么是“天赋”，它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千百年演化打磨出的完美答卷。

这些生灵，才是秦岭真正的主人。我们这些两脚行走的人类，不过是借宿的房客。是它们教会我：生命不必喧哗，自在生长，便是最好的模样。

四

秦岭的褶皱里，藏着太多没说出口的故事。

离扬店三十里，有段古栈道遗址。木桩早已朽成黑褐色，只剩石壁上整齐的方孔，默默嵌在山岩里。我常站在崖边想象当年的景象：挑夫喊着号子，骡马挂着铃铛，茶叶、丝绸从这些孔洞搭建的栈道上川流不息，连接起山内外的世界。如今杂草掩没了旧路，唯有风穿过孔洞时，会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在诉说从前的热闹。

往山更深处走，有座荒废的山神庙。墙塌了半边，神像的脸被雨水泡得模糊，可逢年过节，仍有乡人提着篮子来烧一炷香。供品很简单，或许是一把新采的野果，或许是几个刚蒸好的馒头。这份信仰朴素得很，不求升官发财，只求山神保佑风调雨顺，野物莫糟蹋庄稼。看着缭绕的香火，我仿佛看见千百年来，农人们就是这样与秦岭达成默契——敬畏它，也依赖它。

王维的辋川别业就在山的那一头。有文友来做客，总爱站在田埂上念“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我笑着不说话——诗人看见的是山水诗意，农人看见的是生计根本。可正是这份“多重解读”，让秦岭变得丰厚。它既承受着樵夫的柴刀，也承载着诗人的笔墨；既喂养着我们的身体，也滋养着我们的灵魂。

这些印记一层层叠在秦岭身上，让它不再只是一座山。它成了一本活着的史书，每一页都写着人与自然的对话，等着来人翻阅。

五

黄昏下山时，肩上总带着“山的重量”——不是疲惫，是满溢的充实。裤脚沾着草籽，衣襟裹着松香，这些都是秦岭给我的“礼物”。回到扬店的小院，沏一杯本地产的炒青，看杯口的雾气袅袅升起，竟也看出了山云的形状。

邻居老陈来串门，见了我便笑：“又进山‘寻宝’了？”我点头，却不知如何解释——不是“寻宝”，是“回家”。每次进山，都像回到阔别已久的老家探亲，尽管这个“家”庞大得让我永远无法完全熟悉。

夜里躺在床上，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松涛声。那声音有催眠的魔力，像母亲哼着的摇篮曲，让人安心。我知道，此刻的秦岭正被星光照着：獾在土里掘食，猫头鹰在林间巡视，溪水还在慢慢打磨着卵石。它从不需要人类的“见证”，自有自己的节奏与尊严。

住在山脚下，最大的收获或许是学会了“不急于理解”。年轻时读余秋雨写“天一阁”，总羡慕那种与古籍朝夕相对的日子；如今才明白，我何尝不是守着一座更大的“藏书楼”？秦岭的每一页，都需要用脚步去翻阅，用岁月去注解。

带不走整座山，却能让山住进心里。这份与秦岭相守的“醉意”，够我用余生的每一个清晨与黄昏，慢慢回味，慢慢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