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好个秋

薛宏新

天凉好个秋

文/薛宏新

秋雨来了，如筛芝麻似地漷漷拉拉，渐渐细密起来。村庄湿沉沉的，路边的桐树叶黄了边，浸透了水，沉甸甸地坠下来，铺陈在泥泞的小道上，层层叠叠一片斑斓凋敝。走上去，脚下软绵绵的，簌簌作响，倒似踩着了无数个陈年旧梦。秋雨无声，却有分量，空气里凉津津的沁着水汽，远处连绵的田畴，皆罩了一层烟雾，恍惚迷离起来了。

村东头的老槐树下，蹲着张老汉。他披着件半旧的蓝布褂子，嘴里叼着旱烟袋，烟锅里明明灭灭，像一点微弱的心事。雨丝细密，斜斜地织着，老汉并不急着回家，倒眯起眼，望着烟雨里的田垄，嘟囔一句：“老天爷筛芝麻咧，筛得人筋骨缝里都透着凉意。”他裹了裹褂子，吐出一口浓白的烟，烟气也被雨水打得零落，“凉啊……凉得人心里……清亮亮的。”

“爷爷！”小孙子泥猴儿似的从巷口奔来，裤腿卷到膝盖，光脚丫子踩得泥水吧唧作响，“村西河里水涨了，有小鱼翻白肚皮咧！”老汉用烟袋锅轻轻敲了下孙子的脑门：“傻小子，秋雨凉骨头，当心冻着了！家去叫你奶奶给你熬碗姜汤驱驱寒气！”

村道上渐渐人影晃动起来。挑担的汉子缩着脖颈，脚步匆忙赶路；婆娘们提着篮子，几个凑在屋檐下避雨，叽叽喳喳地扯着闲篇。

“这雨下的，没个头尾，俺晒在场院的花生，怕是要霉出秧子来喽！”一个婆娘皱眉抱怨。

“愁啥？”另一个婆娘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溅到脸上的雨水，豁达地笑，“老天爷下刀子也得接着！赶明儿天晴了，翻腾翻腾不就中了？秋雨润透了地，来年开春种啥都壮实——凉是凉了点，可这凉劲儿，得劲着哩！”

隔着几步远，卖烤红薯的老耿推着他那辆架子车慢悠悠踱过来，炉膛里的热气隔着雨幕隐约地拱腾着。他扯开嗓子一声吆喝：“热乎的烤红薯咧！稀乎烂甜！吃一块，肚里暖烘烘，身上寒气跑光光！”声音洪亮地在雨丝里钻来钻去，带着一股子粗粝的暖意。偶尔有人招手，他便停稳车，揭开那厚棉被捂着的铁桶盖子，一股裹着蜜糖焦香的白气“噗”地冲出来，瞬间便扑柔了周遭清冷的雨气。

雨脚儿密了，敲在屋檐瓦片上，叮叮咚咚，竟似谁家在擀面条。雨水顺着瓦沟汇成细流，哗啦啦跌落在檐下的青石板上，清脆响亮。那石板已被经年的水滴凿出深深浅浅的窝儿，水花飞溅起来，再落下，便成了一个亮晶晶的小水洼。雨水织着烟雾，烟雾笼着村庄，远处的树梢、矮墙、草垛都成了墨晕染的水墨影儿。雨丝无声地连接着天与地，将这烟火人间笼入朦胧的纱帐里，倒显得村庄格外安宁沉静。人们心里那些杂乱漂浮的心思，也仿佛被这安静缠绵的雨水浸润着，缓缓沉淀下去了。

老耿的吆喝声还在斜风细雨中穿行：“稀乎烂甜——暖和一整天嘞——！” 雨水洗过后的空气清冽而湿润，深深吸一口，那股凉意仿佛能穿透肺腑，却又奇妙地带来一种澄澈的清醒。天确是凉了，凉得毫不含糊，直透衣衫。这凉意不似冬寒那般凛冽刺骨，倒更像一把温柔的小刀，细细刮磨着人身上的浮躁与喧嚣，把五脏六腑都淘洗得干净透彻。秋雨如丝，无声浸润，竟也在人心这块田地里，悄然梳洗出几分开阔与沉静。辛弃疾说“天凉好个秋”，此般滋味，非得在这烟雨村落里，沐着微凉，嗅着泥土的潮腥气，听着檐溜敲打石阶，方能咂摸出其中那份熨帖筋骨的安慰与踏实。

雨脚不停，村庄里炊烟次第升起，摇摇晃晃地爬上湿重的天空。烟与雨雾缠绕一处，分不清彼此了。屋檐滴水穿石，日子便是如此，一日一日，一年一年，无声地往下滴落，在人心上凿出深深浅浅的窝痕来。天凉好个秋啊——这话嚼在嘴里，竟嚼出了一丝粗粝又温暖的土腥气。

这秋雨缠绵，到底是老天爷筛下的芝麻，还是筛落的碎银光阴？碎便碎了，且由它落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