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在上海南市区的老城厢深处,曾经藏着一条名为“陈士安桥街”的窄巷。它不像方浜路老街那般游人如织,也没有外滩万国建筑的璀璨夺目,六十年前,老街的路面还是一块块两个巴掌大的石头铺垫的,穿高跟鞋行走很容易崴脚。由于年代久远,这些石头被岁月磨得发亮,两侧的砖木老屋还留着斑驳的墙皮,风穿过巷口时,仿佛还能听见老上海独有的“笃笃”脚步声——而这条街的名字,藏着一段与桥有关、与普通人命运相连的往事,要从宋元年间的黄浦江边说起。</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南市区还不是如今的城市模样,而是黄浦水系支流纵横的“水乡一隅”。当时这一带多是农田与浜河,其中一条名为“方浜”的河道穿境而过,浜上没有桥梁,往来的村民只能靠摆渡船通行。遇到汛期河水上涨,渡船摇晃得厉害,常有老人、孩童险些落水;若是天寒地冻,河面结薄冰,摆渡更是难上加难。住在方浜边的村民里,有个名叫陈士安的中年富商,他经营建造房屋的原材料,他乐善好施,在方浜河附近是个有名的大善人。</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冬天,方浜的冰面忽然裂开一道缝,一艘渡船被冰棱划破,船上的两个孩子掉进了水里。陈士安恰好路过,连棉袄都没顾上脱,就一头扎进冰冷的河水里,把孩子一个个救上岸。看着冻得嘴唇发紫的孩子,再想想这些年因渡河出的意外,陈士安当晚就拍了板:“要在方浜上修座桥,让大家走得安稳。”</p> <p class="ql-block"> 可修桥不是易事,那会儿的陈士安虽然家业已有很大的规模,但建造一座桥很可能花掉他一半的家产。妻子支持他,她娘家也是个商人,妻子去娘家动员父亲支持女婿的善举。方浜河上第一座如愿逮成。</p><p class="ql-block"> 桥修好那天,全村人都来庆贺,有人提议给桥起个名字,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就叫‘陈士安桥’!没有他,哪有这座桥啊!”陈士安却红了脸,连连摆手:“这桥是大家一起修的,该叫‘同心桥’才对。”可街坊们不依,最后还是把“陈士安桥”的名字刻在了桥的石碑上——石碑不大,却刻得工工整整,连陈士安救孩子、带头修桥的小事,都被石匠悄悄刻在了碑的侧面。</p> <p class="ql-block"> 有了桥,方浜两岸的往来一下子方便了。清晨,农民挑着新鲜的蔬菜从桥上过,要去城里的集市卖;晌午,学堂的孩子背着书包跑过桥,笑声洒在青石板上;傍晚,做工的匠人扛着工具回家,在桥上歇脚时,还能和对岸的邻居聊上几句。渐渐地,桥的两头开始有人摆摊:先是卖早点的摊子,蒸着热气腾腾的粢饭团、豆浆;后来又有了修鞋的、补锅的、卖针头线脑的小铺子。再往后,有人索性在桥北面的小路两边盖了房子,一家挨着一家,慢慢形成了一条小街。因为街是围着陈士安桥建的,大家就顺口叫它“陈士安桥街”,这个名字一叫,就是几百年。</p><p class="ql-block"> 到了明清时期,南市区逐渐成为上海的商贸重镇,方浜周边的农田变成了市井,陈士安桥街也渐渐热闹起来。街上的房子从最初的茅草屋、竹屋,换成了砖木结构的“石库门”小屋,门楣上雕着简单的花纹,天井里种着月季、石榴。街面上的铺子也多了起来:有卖南北货的杂货店,柜台上摆着装满红枣、核桃的陶缸;有卖布的绸缎庄,五颜六色的布匹挂在竹竿上,风一吹就飘起来;更劲爆的是百米老街还有一家棺材铺,而陈士安桥西段拐弯的薛弄底街竟然也有两家棺材铺。我上中学时,每天去学校必经之路,经过阴森森的棺材铺,都不敢看。六六年,文革初期,破四旧,这些棺材铺首当其冲,一口口棺材被革命小将拖到丽水广场烧了。如今的老庙黄金,亚一金店,上海老饭店都座落在丽水广场。</p> <p class="ql-block"> 清末民初,上海开埠后,城市发展得越来越快,方浜河被填平,就是现在的著名的百年老街方浜路。陈士安桥也与时俱进拆除了,成了一条南北贯通的老街。六十年代陈士安桥街依旧保持着老上海的模样。石板路被行人的脚步磨得光滑;到了文革时期,街边的老铺子渐渐的都关闭了。</p><p class="ql-block"> 或许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很少有人知道“陈士安桥”的故事,也不知道这条街的名字背后,藏着一个普通人用热心与坚持筑就的温暖过往。一个叫陈士安的富商,一群热心的街坊,一座横跨浜河的桥,以及一条因桥而生、因烟火而旺的老街。</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上海南市区陈士安桥街的由来——它不是因名人显贵而得名,也不是因繁华商贸而闻名,而是因一个普通人商人的善意,因一群人的同心协力,才在岁月里扎下根,长成了一条满是烟火气的老街,成为老上海记忆里,最温暖的一笔。</p><p class="ql-block"> 后来,随着城市建设的推进,豫园商圈不断的扩大,九五年,大动迁,陈士安桥街也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陈士安桥街”这个名字,仅仅成了我们这一代的回忆。</p> <p class="ql-block"> 接下来我要慢慢的讲述 ,这条嵌在城厢深处的老街,算起来已有数百余年光阴。这条不足百米的街巷像一截被时光打磨的旧木,藏着几代人的呼吸与故事。两侧的民居多是两层小楼,黛瓦参差如老墨点染,檐角高低错落似岁月勾勒的皱纹,虽无章法却自有一种烟火气。别看房子外观朴素,根基却扎实得很——墙体是沿袭两千余年的秦砖,青灰色的砖面还留着古匠人凿刻的痕迹,历经风雨仍坚如磐石;屋顶由彬木大梁架起,铺着层层叠叠的汉瓦,雨天时雨水顺着瓦垄蜿蜒而下,滴答声能在巷子里绕上好几圈。</p><p class="ql-block">这便是老辈人最实在的建筑哲学:用最少的银钱,建最顶用的房子。据说当年这样一套上下两层的江南特色小楼,只需两根小金条便能平地而起。底层清一色开着小商铺,木门板早被岁月磨得发亮,清晨卸下门板的吱呀声,是老街一天里最早的晨曲。</p> <p class="ql-block"> 新政府建立前的那些年,老街像个风雨飘摇的驿站。见过大世面的富户们急着贱卖家产,携家带口去了香港、台湾,胆大的索性飘洋过海闯荡南洋。留下的多是些小本经营的商户,他们扛过了战乱年代的流离颠沛,满身风霜却眼神笃定,只求能安稳过上几天温饱日子。这些人拖儿带女扎根在老街,家底薄、观念也保守,为人处世向来谨小慎微,移民海外的念头从未敢有。他们攥着手里的小生意,眼巴巴盼着新日子能带来转机,可没过多久,公私合营的大潮便汹涌而至。无论店铺大小、生意冷热,都被这股浪潮吞没了,那些勉强支撑的小烟杂店,撑到文革风暴来临前,终究还是一个个关了门。</p><p class="ql-block"> 我家隔壁的烟杂店,便是其中之一。店主是对老实巴交的中年夫妇,男人话少,整日在柜台后拨弄算盘;女人手脚勤快,货架总收拾得整整齐齐。店里的货算不上丰富,无非是些日用杂货:玻璃罐里装着水果硬糖,纸包着的盐巴与卫生纸码在角落,墙钉上挂着伟人的画像。几排香烟码在橱柜最显眼的位置。可附近几家国营百货商店货品齐全,早把他们的生存空间挤得所剩无几。夫妻俩唯一的法子便是“以勤补拙”,硬是把小店做成了24小时营业。</p> <p class="ql-block"> 也正因如此,我总在半夜被惊醒。老街的“瘾君子”们不管时辰,隔着门板就砸得砰砰响,只为买一包“飞马牌”或“劳动牌”香烟。那敲门声混着呼喊声,常常能吵醒半条街的人。让人奇怪的是,店里从不卖“大前门”。后来才懂,老街的烟民口味重,反倒瞧不上那些上等烟。当年的“大前门”是真讲究,打开烟盒便有浓郁的烟草香扑面而来,鲜黄的烟叶毫无掺杂,烟丝质量比现今的“中华”还要纯正。可惜现在的“大前门”早已今非昔比,味道变了许多,连不少农民工都不愿抽。</p><p class="ql-block"> 夫妻俩守着这小店惨淡经营了十多年,日子始终紧巴巴的,改善生活的愿望像风中的烛火,明明灭灭却总也燃不旺。可即便日子难熬,传宗接代的念头从未在他们心里淡去。夫妻俩年近四十,依旧膝下无子,夜里常能听见他们低低的叹息。后来托了苏北老家的亲戚,总算领养了个男婴。两人把孩子当成稀世珍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百般宠溺不说,更寄望他将来能出人头地。只是世事往往难遂人愿,期望有多深,失望有时便有多沉。那些后续的纠葛与伤感,我实在不忍细述。</p> <p class="ql-block"> 烟杂店隔壁是“某记洗衣铺”,建国前生意红火得很,我母亲当年的旗袍、父亲的西装,都常送去过浆清洗。可到了六十年代初,洗衣铺渐渐没了生意,每天清晨老板打开门板,直到夜幕把店铺染黑,也等不来一件要洗的衣服。我那时年纪小,总爱和邻家孩子在门口玩玻璃弹子,常见那个老板靠在门框上抽烟,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烟卷一支接一支,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也忘了弹。</p><p class="ql-block"> 有回他去烟杂店买烟,站在门口和店主长吁短叹,屋里突然传来其夫人的埋怨:“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还抽!抽!抽!”老板的脸“唰”地沉了下来,对着屋里吼道:“揭不开锅就把锅扔了!烦死人了!”那时的日子,谁家不是捉襟见肘?老城厢的人都养成了勤俭持家的习惯,衣服破了补补继续穿,就算脏了也在家用木盆搓洗,哪里舍得送洗衣铺花钱?没人能救得了洗衣铺,最后只能挂出“停业”的木牌,这一关,便是永远。</p> <p class="ql-block"> 屋漏偏逢连夜雨,洗衣铺关门没多久,陈家又遭了更大的变故。老板夫妇有个女儿,是街坊邻里都夸的好姑娘,聪明伶俐,模样更是出众,留着电影《早春二月》里林道静那样的发型,青春亮丽得像朵含苞的月季。姑娘文革前考上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中学当音乐老师,正当老两口以为日子有了盼头时,厄运突然砸了下来——姑娘不知怎的就疯了。</p><p class="ql-block"> 后来才知,是恋爱受了骗。她爱上的男人不仅早有妻室,还骗了她的钱与感情。在那个对姑娘贞操看得比天大的年代,这样的打击足以摧垮一个人。姑娘把屈辱和痛苦都埋在心里,整日不言不语,连着几夜不眠不休,最后精神彻底崩溃,成了谁也不认识的疯子。老两口抱着傻笑的女儿哭断了肠,一遍遍喊着“女儿啊,你说说话”,可回应他们的只有茫然的眼神。姑娘被送进了精神病院,老板夫妇的心也跟着空了,整日以泪洗面,街坊们送的饭菜放凉了也动不了几口。</p><p class="ql-block"> 没等多久,更残酷的事发生了。文革初期,姑娘病情稍有稳定,在家病休。某天早晨,她浑浑噩噩地拿了张伟人画像去点煤球炉,正巧被隔壁政治觉悟极高的女邻居看见。那邻居当即大呼小叫起来,居委会干部和革命群众闻声赶来,不由分说就把姑娘拉去游街。人群里口号声震天,拳脚像雨点般落在她身上,直到她浑身是血地昏过去。警车来了,她被抬上车,不久后公安局的公告栏上便贴出告示:她因“现行反革命罪”被处决了。那个曾站在讲台上弹钢琴的姑娘,那个父母的掌上明珠,终究没能熬过那个灰色的年代。老板夫妇没过多久便在忧郁中相继离世,这个家被时代完全抛弃了。</p> <p class="ql-block"> 老街的店铺,个个都藏着这样悲欢离合的故事。往洗衣铺再走几步,曾有间卖猪鬃毛刷的袖珍小店,因货品单一,开了没多久就关了门。店主是对从苏北来的夫妇,男主人读过半年私塾,还算识文断字。正巧南市区有家做鞋带的国营工厂招工,夫妻俩幸运地进了厂,成了拿工资的工人。更凑巧的是,他们贫农的出身在那时格外吃香,没多久男主人就被提拔成了车间主任,可他的婆娘,却成了街坊们茶余饭后的笑谈。</p><p class="ql-block"> 车间主任皮肤黝黑,身材细长,而他妻子三十出头,身高不足一米五,身材肥胖,俩人站在一起就像一幅很拉风的画。街坊们私下都叫那个女人“矮胖猪”。她脸圆肉厚,嘴唇翻翘,鼻孔微微上仰,唯独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可惜长在她脸上,总让人觉得可惜了这好眉眼。她说话粗声粗气,举止更是随意,常常穿着拖鞋在老街晃悠,头发乱糟糟的也不梳理。她家的房子小得可怜,一张五尺大床占了八成空间,吃饭的小饭桌得贴着床放,全家五口人用的马桶,白天只能塞在床板底下。三个孩子渐渐长大,真不知夜里是怎么挤着睡觉的。</p><p class="ql-block"> 每年夏天,老街的傍晚最是热闹。底楼的街坊们都把小桌椅搬到门口,一家人围着吃饭,饭菜的质量可以得出这户人家的工资收入高低。那户人家星期天早晨宰了只大公鸡,整个老街闻到大公鸡的香味的小伙伴们都会流口水。</p><p class="ql-block"> 饭后用凉水泼洒地面,“滋滋”的水汽冒起来,暑气便散了大半。没多久,板凳、竹榻、藤椅就摆满了街巷两侧,大人们摇着蒲扇聊天,孩子们成群结队去城隍庙里玩捉迷藏,可这热闹里,总少不了朱家的“节目”——当众洗澡。</p> <p class="ql-block"> 那时的夏天闷热,家里又没浴室,男人们在门口冲凉是常有的事。接根橡皮软管,或者用脸盆舀水,穿着短裤赤着膊,几下就洗完了,街坊们也见怪不怪 。可主任的老婆偏要打破规矩,每晚九点,准会搬个木盆在门口“上演贵妃”洗浴。她倒也避开了人多的时候,借着夜幕当掩护,可即便如此,也足够惊世骇俗。</p><p class="ql-block"> 每到这时,巷子里总有些异样的安静。不少男人借着乘凉的由头,眼神却不自觉地往这家门口瞟,连路过的行人也会放慢脚步。夜色里,她湿透的白背心和花短裤紧紧贴在身上,肥胖的轮廓愈发明显。女街坊们气得直跺脚,聚在一起骂她不知廉耻,可这胖女人嘴硬得很:“家里地方小,在外面洗怎么了?我又没光屁股,你们男人自己要看,关我什么事?”</p><p class="ql-block"> 女人们把状告到居委会,干部上门调解,反倒被她堵得说不出话:“你们以为我愿意啊?给我家换个大房子,我还懒得在这儿洗呢!谁要是嫌我,我就去他家洗,看他乐意不!”干部们碰了一鼻子灰,只能悻悻离开。</p><p class="ql-block"> 这出“洗澡闹剧”却在某个夏天突然落幕了。原来胖女人在厂里更衣室偷了同事的“上海牌”手表——那同事忘了锁更衣箱,她见财起意就下了手。厂里接到报案当即关了大门,警察一来,她就慌了神,躲在厕所里发抖,裤子都没脱就蹲在那儿。没等警察开口,她就哭着认了罪。</p><p class="ql-block"> 她老公又是愧疚又是难堪,颤抖着手替她写了认罪书,当场就递了车间主任的辞呈。自那以后,这嚣张的女人再也没敢在门口洗澡,只是谁也不知道,在那狭小的屋子里,她究竟是怎么解决洗澡难题的。</p> <p class="ql-block"> 老街短短百米,当年竟有三家裁缝铺,每家都有自己的绝活:张家擅长做中山装,针脚平整得像尺子量过;李家专做旗袍,盘扣打得精巧别致;王家则主攻童装,样式活泼讨喜。可风雨飘摇中,两家陆续关了门,只剩王家撑到了文革结束。</p><p class="ql-block"> 改革开放初期,南市区福民街小商品市场火了起来,王家裁缝铺也迎来了春天。老裁缝退了休,儿子儿媳接了班,一口气添了三台缝纫机,还招了几个学徒,日夜不停地赶工。布料的裁剪声、缝纫机的哒哒声,成了老街新的旋律。没过几年,王家就赚了街坊们都羡慕的“第一桶金”。我和王家小女儿是小学六年的同班同学,还记得当年她总带着剪刀和碎布料来学校,课间就给我们剪小纸人,如今想来,那或许就是她与裁缝这行最早的缘分。</p><p class="ql-block"> 时光荏苒,文革时期关闭的商铺,改革开放的年代一家家店铺又回来了。老街的店铺换了一茬又一茬,秦砖汉瓦上的光阴却愈发厚重。那些曾经的吆喝声、哭闹声、欢笑声,随着城隍庙大改建,陈士安桥街的历史绝唱彻底谢幕。老街的故事也随风而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