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鸹寨：古寨文脉与生灵记忆

罗麦林

在咸阳滨河公园，见几位老者舞龙，其中一位八十余岁的长者动作流畅、精神矍铄，攀谈后方知其为咸阳舞龙队成员。当被问及籍贯，我答曰“宝鸡眉县首善街办王长官寨村”，老者闻言笑道：“早年我去过齐家寨，其下有个大村老鸹极多，人称老鸹寨，想必便是此处。”我颔首称是，老者追问“如今还有老鸹吗”，我怅然作答“早已不见”。这一问，勾起了关于村子两名由来的尘封往事。

王长官寨村的由来

王长官寨村的文明根系深远，远可追溯至炎帝封地的姜氏部落，商周时属邰县岐邑范畴。宋儒张载曾考证碑记，厘清此地一段三国往事：青龙二年（234年）四月，蜀相诸葛亮率十万精兵出斜谷安营五丈塬，两军以渭水南北对峙，斜水东西布阵，葫芦谷大战，派孟琰驻斜水东，为防魏军南岸东逃，派上将王平在眉城南侧村落安营扎寨。王平治军严明，秋毫无犯，更施惠于民，军民相得，百姓感其恩德，尊称其为“王长官”。自此，这片王平扎营之地便得名“王长官寨村”，代代相传。

后人曾赋诗赞曰：

“王平扎营处，龙脉成长；

官道通天府，凤栖古寨。”

老鸹寨的由来

诗中“凤栖古寨”的“凤”，实则指老鸹。老鸹即乌鸦，古称“乌凤”，在唐代以前是象征吉祥与预言的神鸟，“乌鸦报喜，始有周兴”的传说流传久远，汉董仲舒在《春秋繁露•同类相动》中亦引《尚书传》载：“周将兴时，有大赤乌衔谷之种而集王屋之上，武王喜，诸大夫皆喜。”

据清朝《眉县乡土志》记载，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大批乌鸦迁徙至眉县王长官寨东村，夜栖林间。这些乌鸦品种多样，以全身乌黑的大个体与黑嘴白项圈的小个体最为常见。作为候鸟，它们秋分而来，春分而去，而王长官寨林木繁茂、水草丰美，恰是理想的栖息地。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部分鸦群又从东村迁至西村栖息，此景载于《眉县志》大事记。直至1968年冬，乌鸦突然集体离去，虽1975年春曾短暂回归东村数十日，却终究一去不返，有人称在太白县见过大批鸦群的踪迹。

在王长官寨村的七十余年间，乌鸦留下了诸多壮观记忆。每日凌晨五点多，鸦群便开始躁动，分批盘旋升空，六时许朝东方四散而去；傍晚时分，它们从四方归巢，先至者盘旋等候，后续者接踵而至，铺天盖地，村东上空曾形成“黑岭无尽”的奇景。待集结完毕，领头鸦率先收翅嗖、嗖、嗖……俯冲，群鸦紧随其后，迅捷落于树枝，短暂鸣叫问候后便静息休憩。

当时乌鸦的栖息地遍布东堡马家羊槐林、张家榆树林、西槐荫堡杨树林，街道两旁、房前屋后的树木乃至屋顶都布满鸦影。高峰期时，窗台、房檐皆有老鸹栖息，王长官寨二队的树林因鸦群聚集频繁压折枝干，1964年二队李振海家一楼粗的核桃树大枝便被压断，致数十只老鸹殒命。

即便如此，村民对老鸹始终心怀珍视，视其为“村上的脉气”。老鸹近在咫尺却无人捕捉，夜间路过鸦群栖息地时，村民皆轻手轻脚、不燃明火，更严禁猎杀行为，违者会被全村唾弃。为保护鸦群，栖鸦之树禁卖禁伐，村民还主动栽树扩林，在几个大树林给老鸹打起架，护鸦成了全村人的自觉。我幼时曾与爷爷在村中路旁的树上，救下一只被树杈夹住腿的老鸹，至今记忆犹新。

乌鸦亦馈赠村民以厚礼：树下的鸦粪成了优质肥料，村民不仅自给自足，还能按斤或按斗售卖，二队张五家便因粪肥充足而粮丰家富。更难得的是，鸦群虽多却不害庄稼，反而减少了田间虫害。

彼时，茶麻古道与县城通齐家寨的官道穿村而过，加之春秋两季东村太白庙古会、西村菩萨庙古会的热闹景象，过往商客与外地游人络绎不绝。乌鸦奇观让村子声名远播，“老鸹寨”的名号传遍数百里，反倒比“王长官寨”更为人熟知，两个村名就此并存。

乌鸦的离去，源于生存环境的剧变：大跃进时期树木砍伐过量，文革中鞭炮锣鼓的惊扰与人为猎杀，电灯广播的声光干扰，破坏了乌鸦的生物钟，以及农药的广泛使用，最终让这片曾经的乐园不再适宜栖居。

乌鸦历来被赋予多重文化内涵。太阳神鸟，吉祥的象征；孝道与忠诚的化身。《乌鸦喝水》的寓言彰显其“遇困善思、以智破局”的智慧；《伊索寓言》中的《乌鸦的故事》则借其喻理，劝人“专注自我成长，真诚欣赏他人”。更可贵的是其“反哺”美德，《本草纲目•禽部》载“慈乌初生，母哺六十日，长则反哺六十日”，这一习性被儒家赋予“孝”的象征意义，使其“孝鸟”形象流传千年。

我深感:老鸹寨的兴衰，恰似一面映照人与自然关系的镜子。从村民与乌鸦和谐共生的过往，到如今鸦去寨空的怅惘，印证了北宋张载“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深刻内涵——万物皆是人类的朋友，善待生灵便是善待自身。

如今的王长官寨村已发展为市级卫生村，通过猕猴桃种植、仓储物流等产业走上致富路，更在农业生产中重拾有机肥等生态理念 。这或许正是对过往的回望与弥补：当年我们失去了乌鸦，如今却在重建与自然的联结。云南水富市村民接力救助受伤环颈乌鸦的故事，更让我们看见护生传统的延续。

老鸹的离去是遗憾，但它留下的不仅是“老鸹寨”的名号，更有敬畏自然的初心与“万物共生”的智慧。爱护自然，保护生态，当生态持续向好，或许有朝一日，那铺天盖地的鸦影会重现古寨上空，而这份等待与践行，正是对那段生灵记忆最好的回应。